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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门窗。舅舅他们没有疏散回来以前,屋里的榻榻米上、屋顶上还曾贴过柿漆纸呢。
那时,宽敞的厨房,还有屋里的墙壁已经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炉子旁边堆放着许多柴薪。
舅舅他们回来了,战争也结束了。屋里的农家式的土间、厨房也随之消失了,变成了雪白明亮的诊室。客厅里则摆上了钢琴和长椅。
不过,义三所住的里面的房子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沿着宽宽的走廊再往里走,走到头有间盥洗室。桃子提着圆壶,拿着竹牙刷正在那里等着义三。
桃子上身穿着件深蓝与玫瑰红相间的、很有些浪漫情调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蓝色的筒裤。
桃子的额头很宽,嘴唇精巧得可爱。今天,她涂了口红,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的企望。
从黑暗的室内走出,义三觉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东西的颜色在他眼里显得都有些发绿。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了蓝天与群山。蓝天被暴风雪擦拭得湛蓝湛蓝的,群山又覆盖上洁白的新雪。
桃子往脸盆里倒进热水。义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用不着热水……”
“不用热水,怎么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东西,你都不用?”
义三把牙刷放进嘴里,看了看镜子里的桃子。
“这镜子不错吧,还能看到山……”
义三点点头。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说完,便沿着走廊跑走了。
地炉上摆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饭菜。桃子和义三坐在炉边。
“就我们?”义三问。
“对啊。天晴了,收家具的来了。我妈他们呆会儿来吃。”
“收家具的?”
“不是要搬家么,有些东西要处理一下嘛。”
“噢,要卖东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东西嘛。我爸和我妈的意见就没有一致的时候。结果又是我爸爸输了。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呢。真够麻烦的。”
桃子一边说,一边为义三盛上酱汤和米饭。
义三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子天真可爱的动作。
“桃子,你也没吃早饭?”
“对啊。我一直等着你呢。让客人一个人吃饭,客人该多寂寞啊。”
喝着放有细软的葱和冻豆腐的酱汤,义三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什么时候搬家?”
“听说要在春分的头两天。”
“真够早的。”
“人家说要是过了这个时节,就不成。人家这是根据《易经》算出来的。”
“《易经》?这么老的词,是谁说的?”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你妈妈就这么说。”
“我妈妈?”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是到处听来的。最后,就变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说多怪呀。我妈那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说个什么,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也就按着人们说的去办啦。”
“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再暖和些呢。”
“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在2月10日。所以,我觉得还是早点儿好。”
桃子看了看义三,说:
“当然,这学期我也可以在这儿的学校上完。和爸爸、妈妈分着过一段时间,一个人过也是蛮有魅力的。”
“有什么魅力?”
“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个样。多没意思啊。吃完早饭,又该到了那让人无奈的时间了。”
“无奈的时间?”
“大人难道就不觉得无聊吗?”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义三一同去。
“去那边看看不?我妈正在和那些历史性的老家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说好话。”
桃子的母亲肩上披着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各种杂物。
有栗色的大酱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纸罩座灯,纺车,还有五个一套的筒形的手炉、托盘、小碟、小盘。在一个涂染着色彩的盒子里,保留着祖辈们购买这些物品的时间记录。
“怎么样?妈妈。”桃子拿母亲开着心。
“这可是堆宝贝。要出妖怪的。”
“这就是咱祖祖辈辈的生活?”
母亲看也不看桃子,随口说:
“桃子,把那套女儿节的偶人搬过来。我记得就在仓房的入口那儿。”
义三也随着桃子去了仓房,准备帮帮桃子的忙。
“冷得很,还有怪味儿,是不是?”
桃子把装偶人的盒子递给义三。盒子个个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装五乐师的盒子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
搬了几趟以后,两个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这趟就算完了。”
义三环视了一下昏暗的仓房内部,说:
“小时候,我来家里玩,要是调皮了,家里人就说把我关到这儿。我记得当时特别害怕。”
“胆小鬼。”
桃子声音悦耳地又说:
“仓房里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欢一个人到这儿来,读书,睡觉。”
“真的?”
“上边两层放着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户打开的话,阳光就会透过铁丝网照射进来。好看极了,特别的美。”
“嗯。”
“到了东京的家里,就该找不到这种藏身之处了。一个人躲起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多快乐啊。”
“听说这所房子银行给买了,准备住两户人家。给了别人,我就进不了这里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遗留在这里,太可怜了。我们走了以后,我的空想就会像蝴蝶一样在这仓房里飞来飞去。你说这会怎么样?”
“嗯。”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都想些什么吗?”
桃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义三却只是在那里不停地点头应付。突然,桃子把头靠在了义三的胸前。
“你是什么也不想跟我讲啊。”
桃子不耐烦似的说。
从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现在这样把头靠在义三的胸前。
桃子还期待着义三能用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头。
桃子觉得这是一种义三对自己了解的象征。她会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和放心。
可是,义三却一动不动。
桃子马上变得悲伤起来。
“哟,你们……”
突然出现的母亲不由地一惊。桃子离开义三回过身去。
舅母没有责备他们,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复杂的微笑。义三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东西一样。
花染的短外罩
收家具的走了。整个屋里飘荡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氛。
诊室里也变得静悄悄的。护士似乎在听着收音机。
义三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的地位颇为尴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里的人。
“听说家里准备春分之前搬家……”
义三向舅舅搭着话。
“对。下雪的季节,离开这块土地容易些。过了这个季节,阳气减少了,患病的人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病。病人多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关门的机会了。”
“我真想早点搬走。这儿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边说着,一边盯视着义三的黑亮的眼睛。
“义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医院,在等着我们呢。”
“嗯。”
义三避开舅母的视线,说:
“我帮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还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吗?”
桃子已经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里。
义三走到院子里,耳边响起小提琴的乐曲声。那声音就像铺开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欢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机里的?”
义三抬起头问。
“那是我妈的唱机。我妈打开唱机了。这是巴托克的乐曲。”
说着,桃子便向白雪晶莹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镇,山同与山冈之间,形成了一条缓缓伸延的平缓的雪谷,就像专门设计成的滑雪坡道一样。
远处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载着桃子在自动急驰,感觉不出任何危险。
义三总是尾随着桃子滑行。
“这种幼儿园式的滑雪道太没意思了。咱们要早晨起来订个计划,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术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丑的样子。”
桃子回过头,面朝着太阳,然后倒在了雪坡上,半个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松软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这白雪之中。
义三还没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经欢快地站起身来,拍掸起头发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这儿生活,可能会更幸福。”
“为什么?”
“在东京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
义三说完,向远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这家伙。”
桃子顺着斜道滑走了。义三的滑雪板也尾随其后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儿都能找到的。来,追上我,捉住我……”
“不对。那个N町,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种乱糟糟的街镇,我最喜欢。”
桃子大声喊道:
“你干嘛老在我后面滑。我不干。到我前面来。”
“嗯。可是,咱们该回去了。要不然,你妈会笑话咱们的。”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再滑一会儿。”
“又使性子。”
“又说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动物园,你就说过这话。”
“你不老实。”
“我老实,就老实。义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写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么空。那天打扫家时,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别打岔。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块儿玩,可心不在这儿,你在想别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于是,义三便把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桃子。他告诉给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愿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医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对桃子讲,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这雪中的故乡。
义三平淡地简短地叙述着这一切。可桃子望着义三的脸,却显得十分紧张,充满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