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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
〃紫竹林。〃
〃干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
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们儿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会会神鞭。你不是跟他交过手吗?洋大人请你去说说,神鞭那小子有嘛绝活,这还不容易。你就劲还可以逛逛洋场。〃
玻璃花一听这话才明白,原来杨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况。他没给自己白眼,是因为有用于自己。准是洋人给他什么好处,他才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唤人,没那样便宜事!〃他就故意说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挤杨殿起现在就拿出表来,杨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这点蠢念头。他换了一种教训人的口气说:
〃你挺明白的人,怎么犯傻了?这洋大人是东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国货抵不上洋货,国术哪能抵得过洋术?这东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爷不是又精神起来了,这事情一半也是帮你的忙哪!难道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下去了?东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还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脑袋,登时明白过来,马上答应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点心全划掠到肚子里,起身走出洋货店,乘着肚里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钟桥边那小混混家去要铜炉。他踢开门,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上划一道,鲜血直淌。小混混以为玻璃花报复来的,〃扑通〃趴在地上直叩头,没想到玻璃花开口却是要铜炉。他当即拿出铜炉来,用纸包好,交给玻璃花。玻璃花见床上放着一顶崭新的珊瑚顶子的小帽翅,不知这小混混打哪抢来的,他顺手操起,扣在头上就走了。
八 出洋相
八出洋相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杨殿起见了就笑道:〃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甭说你这套行头不伦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上坠着九大件:班指啦,怀表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滚苏,一走三摆,手里还拿着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爷们也不过这一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
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殿起借身行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出来的;再看底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礼送给洋大人吧!〃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气。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着一辆大胶皮轮子的东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亻夫〃当——叮〃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高丽馆,以及邢家木场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还都是老样子。可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式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那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润,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
杨殿起叫车亻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计付了车资。没等玻璃花闹明白这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帮上。他晕晕乎乎,还以为是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都拿三爷不当人!〃
〃别乱骂,这是洋人玩的球。〃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球儿给玻璃花看,〃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边朝这边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玻璃花问。
〃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话,就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儿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鱼,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玩意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有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白白〃,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