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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抬脸望了一眼众人,狠狠心说:“你别说了,俺服了,明早上俺保你们虾池见水!”说完黑着脸,喘喘而去。
路过老河口时,十分清晰地听见了蛤蟆滩上的潮音,他勾着老腰走,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扳越不好受,丝丝苦涩中夹着扯肠绞肚的滋味。
不大时辰,他竟鬼使神差地来到春花的家。春花都是在厂里食堂吃了晚饭才回家。她见疙瘩爷没精打彩地挪进屋,便问:“吃饭了么?”疙瘩爷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怒气冲天:“哼,吃气都吃个饱了!娘的,整天囔囔经济大合唱,到节骨眼儿上给你下绊子!”春花问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后,忍俊不住地笑了:“你呀,俺说你肚里装个蛤蟆滩,路子越走越窄。你这个大村长只配玩船,没法子玩人,一个撅嘴骡子只卖个驴钱。”疙瘩爷戚戚地看着她:“你说咋办吧,俺是烧高香也找不到庙门了。”春花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轻重,这屁大事告哪儿也没用,冤家宜解不宜结。弄点好烟好酒送过去,盅对盅喝一回,明儿就见水啦。”疙瘩爷瞪圆了蛤蟆眼:“俺的海口都吹出去了,传出去了,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春花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面子能值几个钱?丢卒保车,是当官的谋略。该送的送,该搂的搂,人走哪儿香哪儿,干起事儿来也就呼风唤雨。”疙瘩爷心烦地摆摆手:“别磨叨啦,你替俺去办,花多少钱俺掏。”春花“喷儿”一声笑岔了气:“大傻帽儿,土鳖虫。”疙瘩爷正色道:“就这么定啦,你呀,快变成一个投机分子啦!”春花不再与他斗嘴,麻溜溜系上围裙,到厨房里鼓鼓捣捣地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肉丝面,端过来说:“厨里有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着,俺得走啦。”疙瘩爷望一眼精明强干的娘们,又瞪起那双湿漉漉火一样燃烧的眼睛,笑了。
春花也极灿烂地赏他一个笑扭身走了。疙瘩爷悒怔怔地呆愣片刻,才狼吞虎咽地把汤吸溜个精光,然后就皱着脸吸闷烟。他忽然想起上任那天,乡长的一席贴心话,又有春花的教导在心里泛滥重复,犹如坠进五里雾里。也许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断了与世态苍生的亲缘,也许是他成了一个孤独的落伍者,如果这样,他疙瘩爷占着茅坑不屙屎不就是圆滩村的罪人么!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将过去全部封严的坛坛罐罐在心里摔碎,酸甜苦辣搅成一锅粥。人存在这世上,总归要做些违心的事。疙瘩爷想。石英钟嘀嘀嗒嗒响,疙瘩爷便迷迷糊糊睡着了,鼾声里冰糖葫芦似的生出一串恶梦。梦里蛤蟆滩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锣鼓响,群魔乱舞,乱糟糟一谱一谱不断弦儿。“来人,把那鬼东西赶走!娘的,雪莲湾人还没死绝呢!”疙瘩爷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己炸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躺在沙发上,而是睡在绵软松宽的席梦思床上,旁边躺着温润滑腻的娘们的身子。朦胧的月辉将娘们圆润的额头映一层细瓷般的光泽,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气气的热浪,撩疙瘩爷魂魄。可是,不是时候,昔日暴烈的感情巨潮不知为什么变得呆滞,娘们身子也变得空乏没味儿了。他回想梦里的鬼跳滩,心里悚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吸了一颗烟,天便一点点吐白。他捅了春花一下,春花眼不睁悠长地一声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屁点事就烧得你这样!告诉你,这会儿虾池见水啦!心放肚里,再睡个回笼觉吧!”疙瘩爷怔了,心里翻着浪说不清啥滋味,脸象动画片里的木偶。他败了,看似败在狗日的孙胖子、脚下,不如说是败在娘们手里。确切说是败给了世俗。他苦着脸相,颤索索地穿上衣服,呲溜下床。春花说:“别症状的屁颠喽,告你说孙胖子那还没完,得抽空把他请家里你跟他喝一喝。”疙瘩爷倔倔道:“那龟儿子,俺不跟他喝!”春花正色道:“往后换水卡壳儿,别再找俺!”疙瘩爷哼了一声,仄仄歪歪边提鞋边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样,扭身去了。虾池换水时节,春花把孙胖子用面包车接到家里,盘盘碟碟一应海味,酒是小茅台董酒。疙瘩爷朝春花瞪眼使性子,气哭了她。她软了,娘们家跑前跑后磨破嘴皮子还不是为了他嘛?疙瘩爷只有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扯下老脸当腚卖,为百姓为集体,不丢人。他竭力这样劝慰自己,举盅与狗日的孙胖子共饮。疙瘩爷脸上摆着空空的笑:
“老弟,往后老哥的事得周车啊!”
“嘿嘿嘿,没说的!”孙胖子擂胸脯子。
疙瘩爷心里骂:“整个一个下三烂!”
孙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涎着脸笑:“大村长,大厂长,啥空喝你们喜酒啊?”
春花故意装傻充愣:“你问官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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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疙瘩爷憨笑里添了点内容:“快啦快啦……”他机械地说着,便接二连三地喝酒,眯眼幻化出黄木匠,以致险些说走了嘴。春花忙岔开话头儿,可疙瘩爷心里别别扭扭不快活,很快就醉了。这回醉酒里,疙瘩爷忽然洋气地骂起自己来,骂着骂着便倒头大睡。他和衣而睡,喉咙里呼噜呼噜嘶叫着,两脚象发瘟的鸡胡乱踢蹬,双手颤颤地抓挠着胸脯,手指深深抠进肉里。春花没有动他,她好象觉得这是渔人从大海走向陆地的跨跃蛤蟆滩而必须经过的阵痛和洗礼。一个全新的疙瘩爷就要诞生了!春花没有睡,默默陪着他,小心把攥着,几滴泪怅怅地滚出眼眶子……
第二天,雪莲湾的虾池子果然来水了。
疙瘩爷有了人生的第一次“行贿”。从心理上接受“行贿”,后面的事情就顺了。于是,疙瘩爷就十分乖巧地与驻扎在雪莲湾地盘上的渔政处、海产品收购站、财政所、信用社等部门头头脑脑相处得亲亲热热。只要他的村民利益不受损害,他委屈点不算个啥。可是,清静下来,总觉得别扭,似乎尊严受损。容不得思考什么,春花进一步指点迷津,使疙瘩爷豁然梳理清楚了村里、乡里、县里重要人物的根根脉脉,遇事就在心里一阵掂量,在一股股势力一层层网络里狭路挺进。钻进去竟也像守海一样奥妙无穷哩!他忽然在研究人上犯瘾了,只是这瘾如大烟鬼似的,烟瘾愈犯愈苦恼,蝇营狗苟的折寿。疙瘩爷那身千层浪抖不掉的馊肉,立马耗去许多,人也爽利干练了。大海和蛤蟆滩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但他村官的位子越来越稳固了。天外有天,滩外有滩,人心是活的,不能老拴在一个地埝上。疙瘩爷惴惴地走在海滩上,村人依旧那么敬他:“忙啊,麦支书!”他就应一声。村人不阴不阳地笑一笑,让他摸不着深浅。他忽然觉得常与他见面的渔人变得陌生了,连情同手足的黄木匠也变了样儿。黄木匠见了他,再也没有拍拍打打的戏笑,目光是回避的,复杂的,躲躲闪闪的。疙瘩爷有时猜想这些家伙背地里对他一定说三道四。疙瘩爷总想帮黄木匠干点什么,心里才畅快些。他欠黄木匠什么呢?他也说不清。黄木匠没有求他,老人的二儿子在城里打工,跟儿子大雄苦扎苦累,终于攒足了钱,自家造了一艘双桅机帆船。
黄木匠的新船挂旗的那天,派儿子大雄到村委会请疙瘩爷。疙瘩爷正忙忙碌碌接待县里文明村评选小组的领导。尽管他眼角眉稍都是笑,仍旧掩盖不住雪莲湾的三个窟窿,计划生育、打狗、平坟。这是渔村很扎手的难题。渔人肥了,手头有票子,多儿多孙多福寿的旧观念敢拿钱买,不怕罚;养狗是渔人一大嗜好,哪朝哪代村里也没断过狗叫;至于坟就更难了,渔人一代一代有好多葬身大海,在海滩坨地上筑起的墓庐里有的是一个帽子一双鞋或一件衣裳。那是后人的念想。这三大项又是评比“文明村”的硬指标,尽管雪莲湾产值利润高,可哪一年也没挂上“文明村”的牌位。在吕支书手里一直没能“文明”起来的雪莲湾,能在疙瘩爷手里“文明”起来吗?各级领导纷纷向疙瘩爷发出诘问与探询。疙瘩爷勾着头,不敢面对两层脸,一层是领导,一层是村人。他任领导一句一句“撸”,不敢回答。他如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出。其实,他满可以让村里“文明”起来,举手之劳,枯井就会破碎,井是纸的。然而这层纸,又是如磐石沉甸甸压心哩。疙瘩爷被无端卷进这股巨潮里。县乡领导被副村长领着吃午饭去了,他仍旧象土拨鼠一样望着烟灰缸里升腾的烟雾发呆。
大雄在外等半天了,见人走光了,他怯了声叫:“疙瘩爷,俺爹叫你呢。”疙瘩爷扭头看见大雄问:“有事啊,大雄?”大雄平时说话都是大咧咧的,武声武气的,可是他就要娶麦兰子当媳妇了,得在麦兰子的爷爷面前规矩点。他咧嘴笑了笑,说:“俺家买了艘双桅船,今儿个挂旗!”疙瘩爷“哦”一声,拍拍脑门说:“你爹跟俺说过的,咱们走。”疙瘩爷站起身跟大雄走了。
雪莲湾渔人往船桅尖上挂旗是很讲究的,无论新船旧船易主就要挂旗,红殷殷的小三角旗都要由船主最亲近、最敬重的人往桅杆上挂旗,然后再由众人一起缓缓竖起桅杆。几十个小三角旗挂好后,还要挂一面红红的国旗。
挂旗这天要好酒好菜吃喝一顿。疙瘩爷认为黄木匠请他来助威,他也就张张罗罗招呼客人入座喝酒。疙瘩爷的那只鹞鹰立在窗台上张望着。他摸了摸鹞鹰,自从自己当了村官,这只鹰由黄木匠替他管着。麦兰子过来忙乎着炒菜,疙瘩爷端坐在八仙桌旁,与黄木匠各占一面。一条狼一样威武的大黄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象猫一样没有声息。黄木匠给黄狗起名叫“桩子”,他摸着狗脖子,笑着对疙瘩爷说:“这条狗多壮啊!是大雄从城里买来的。”疙瘩爷没看狗,叹息一声没说话。他知道狗的用途,等黄木匠和大雄爷俩出海了,这狗是给他们看家的。疙瘩爷一听就知是黄木匠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