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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史上虽然也可以看出些文学的变迁,但是谈到文艺思潮便没有欧洲那样的显明。自从汉代尊经崇儒,思想上已然有了死化的趋势,直到明清,文人们还未曾把“经”与“道”由文学内分出去,所以,对于纯文艺纵然能欣赏,可是不敢公然倡导;对于谈文学原理的书,象《文心雕龙》,真是不可多得的;虽然《文心雕龙》也还张口便谈“原道”“宗经”。对于文学批评多是谈自家的与指摘文艺作品的错误与毛病,有条理的主张是不多见的。至于文学背后的思想,如艺术论,美的学说,便更少了;没有这些来帮助文学的了解,是不容易推倒“宗经”与“原道”的信仰的。有这些原因,所以文艺的变迁多是些小的波动,没有象西洋的浪漫主义打倒古典主义那样的热烈的革命;因此,谈中国文学的倾向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我们可以勉强的把中国文学倾向分作三个大潮:第一个是秦汉以先的,这可以叫作正潮。因为秦汉以先的作品,全是自由发展的,各人都有特色,言语思想也都不同;虽然伟大的作品不多,但确是文艺发展的正轨。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文学主义的标树,甚至于连文学的认识还不清楚(看第二讲),可是创造者都能尽量发表心中所蕴,不相因袭。在散文与诗上都有相当的成绩,如庄子的寓言,屈原的骚怨,都是很不幸的没有被后人胜过去。设若秦汉以后还继续着这种精神自由的前进,中国文学当不似我们所知道的那么死板。可怜秦代不许人们思想,汉代又只许大家一样的思想,于是这个潮还没到了风起云涌,已经退去,只剩下一些断藻蛤彀给后人捡拾了!
第二个潮流是自秦汉直至清代末日,这个长而不猛的潮可以叫作退潮。因为只是摹古,没有多少新的建设。“文以载道”之说渐渐成了天经地义,文艺就渐渐屈服于玄学之下,失去它的独立。纵然有些小的波澜,如主格调与主神韵之争,主义法与主辞藻之争,虽然主张不同,其实还都是以古为准。那主张格调的是取法汉魏,那主张神韵的是取法王维、孟浩然。摹拟的人物不同,其为摹拟则一。在散文上,有的非上拟秦汉不可,有的唐宋也好取法。无论是摹拟哪家哪派,在工具上都是用死文字,于是一代一代的下来,不但思想与言语是死定的,就是感情也好似划一了——无病呻吟。
在这个死水里,好似凡是过去的时代与死去的人便可以成一派,派别分得真不少:以文章言,便有西京体,东京体,建安体,正始体,太康体,永嘉体,永明体,初唐体,开元天宝体,元和长庆体,晚唐体……有的便提出一、二人为领袖,如二陆,两潘,韩柳等。诗也是这样,看《沧浪诗话》里说:
“以诗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苏武、李陵),……陶体(渊明),……元白体(微之、乐天)……”
按着我们的意思看,这种分派法本来有些道理:文艺是自由的,有一人便有一体,岂不很好?但是这样分派别体的人并不这样想,他们以为凡是成功的写家,便是后学的师傅,有了祖师才能有所宗依。这样的分派也并不是因为死去的人立了什么新的主义,新的解释;只是他们在文字运用上与别人稍有不同;所以这不是文学有了什么新倾向,是摹古的人们又多了一种新模范。这个潮流自始至终可以说是受了古典主义的管辖,一代又一代,只在那里讲些修辞法,文章结构等;并没在心灵表现上领悟文学。这个潮退到以八股取仕便已成了一坑死水,渐渐的发起臭来。
第三个潮流是个暗潮,因为它直到清朝末年还没被正统的作家承认。词,戏曲,小说,在那摹古的潮下暗中活动,它们的价值直到今日才充分的显露出来。几百年中这些自由发展的真文艺埋藏在那残退的摹古潮下,人们爱它们而不敢替它们鼓吹。就是那大胆的金圣叹,还只是用批判旧文学的义法来评《水浒传》等,并没明白这活文学的妙处在哪里。那些作家,虽然产生了这些作品,可是并没作主义上的宣传,没作文学革命的倡导。从事实上看,只有这些作品可以代表这些时代文学的倾向,可是从历史上看,它们确是暗中活动,并没能推翻那腐旧的东西代而有之。本来这个暗流可以看成是浪漫主义打倒古典主义,好象西洋文学倾向的转移。但是这浪漫主义始终没有正当的有力的主张与评论来帮忙,自来自去,随生随灭,没能和古典主义正式宣战。这或者因为科举制度给陈死的文学一种绝对的势力,决不容文学革命吧?
这三股大潮里,第一个是有气力而没得充分发展,所以成绩不多。第二个是大锣大鼓的干而始终唱那出老戏。第三个是不言不语的自行发展,有好成绩而缺乏主张,非常娇好而终居妾位。在这里很难看出文学的倾向,因为那正统的公认的文学是一股死水,而新的活流只是在下边暗暗活动,没有公然的革命;虽然现在我们可以把这暗潮作为文学进展的正轨,可是由历史上看确不是这样;承认小说与戏剧的价值不是晚近的事么?因四言五言诗太呆板狭促才有七言诗,因七言诗仍有拘束才有词;但是词被称为“诗余”,这便是没有能够代替了诗。中国文学的大革命恐怕要以前几年的白话文学运动为第一遭了。
现在,差不多人人谈着什么古典主义、写实主义;要明白这一些,我们不能不去看西洋文学的倾向,因为由我们自家的文学史中是看不见的。
古典主义:古典主义这个名称是后人给古代希腊拉丁作品起的,古代希腊罗马的作家并不知道这个。希腊文明在欧洲历史上的重要是人人知道的。希腊人的精神是现实的,爱美的。因为现实,他们的宗教中也带着点游戏的意味,神是人性的,带着一切人的情感。因为爱美,他们处处求调和匀静之美,不许用极端的表现破坏形式的调和。在希腊全盛时期所产生的艺术品,雕刻,戏剧,诗文,处处表现着这生活欲与美的调节的特色。这些产品是空前的,有些也是绝后的,所以希腊虽衰败,它的艺术之神的领域反而更扩大了。到了亚里山大四处征讨,希腊的文明便传遍了地中海四岸。后来罗马兴盛起来,以武力征服那时所知道的世界,可是在精神方面反作了希腊艺术的皈依者。希腊的雕刻,戏曲,诗文,哲学,都足以使雄悍的罗马人醉倒;于是由希腊捉去的俘虏反作了罗马人子弟的师保。罗马文学家以希腊文艺为模范,为稿本,正如郝瑞司(Horace)①所说:“永别叫希腊的范本离开手”。罗马的作品也有很好的,所以后世便把希腊罗马的作品叫作古典主义的。
我们须知道:欧洲文明的来源是有两个。希腊是一个,希伯来也是一个。希腊的精神是现世的,爱美的,已如上述;希伯来的正和这相反,它是重来世的,尊神权而贱人事的,上帝的正义高于一切。上面说过罗马如何接受希腊的精神,可是这希伯来思想也没老实着。罗马的现世观叫肉欲荒淫十分的表现着,于是那捐身奉一神,贱现世而求永生的基督教便在下面把罗马帝国盗空了。罗马后来分为两个帝国:东罗马帝国虽立基督教为国教,可是教权终在政权之下。在西罗马帝国呢,罗马的教皇利用北方蛮族的侵入,扩大教权,作成人与神的总代表,他的势力高过一切。基督教胜利了,现世的精神自然是低落了,艺术品差不多被视为是肉欲的,有罪的,这便是欧洲的黑暗时代。但是在东罗马帝国研究古代学①现通译为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罗马诗人。问的风气还未曾断绝,于是希腊文艺渐渐传到西利亚与阿拉伯去,而被译成东方言语。后来,这阿拉伯文的译本,又由东而西的到了西班牙而传及全欧;最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这时候西欧对古希腊的知识全是这样间接得到的,没有什么能读希腊原文书籍的人;自然,这枝枝节节得到的也不会叫他们真实了解希腊的学问。僧侣们——只有僧侣们知道读书——更利用这滴滴点点的知识来证释神学,他们要的是逻辑法,不求真明白希腊思想。拉丁文是必须学的,但是,用这死文字来传达思想,自然不会产生什么伟大的文艺。这时候所谓文学者只是修辞学与文法,那最可爱的古代文艺全埋在黑暗之下,没人过问了。
太黑暗了,来一些光明吧!芙劳兰思(Florence)①的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作了《神圣的喜剧》②。他不用拉丁文,而用俗语,所以名之为喜剧,以示不庄严之意。这出喜剧中形容了天堂地狱的净业界(Purgatorio③),并且将那时所知道的神学,哲学,天文,地理,全加在里面。在内容方面可以说这是中古的总结帐,在艺术方面立了新文学的基础。但丁极佩服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窝儿基禄(Virgil)④,他极大胆的用当时的方言作了足以媲美希腊拉丁杰作的喜剧。在文字方面他另有一本书,(DeVulgariEloquentia)⑤,来说明方言所以比拉丁文好。这样,他给意大利的文学打下基础,也开了文艺复兴的先声。
邳特阿克(Petrarch1304—1374)①除从事著作之外,也搜罗拉丁文艺的稿本,作直接的研究,不象从前那样从译文或从书中引用之语零碎的得到古代知识了。到了一四五五年,东罗马帝国都城失陷,学士纷纷西来,带着希腊文艺稿本,意大利便成了唯一的希腊文明的承受者。在米兰开始有古代希腊著作的印行,于是希腊原文的书籍便传遍了欧洲。人们也开始学习希腊言语,以便研究希腊文艺。所谓文艺复兴便是希腊精神的复活。此时人们开始抬起头来,看这光华灿烂的世界,不复埋在中古的坟墓中了。意大利开端,继之以法英各国。法国的阿毕累(Rabelais)②教给世人只有幽默与笑能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