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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白沙说:“你至少让我把他的骨灰拿回来吧?”
周则贵说:“我跟林院长商量一下好不好?因为现在是运动时期,群众如果不
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皇甫白沙走出院长办公室。办公室楼外的阳光猛烈而明亮。阳光下,四处散发
着嘈杂的声音。口号声锣鼓声和热烘烘的空气混和在了一起。皇甫白沙神情木然,
然而他的心里却被这明晃晃的阳光照得透亮: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是杀死儿
子的第一凶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在1957年的表现。为什么要顾及自
己的良知呢?良知又是什么呢?倘若在那一年我也像周则贵一样积极地反右,狠狠
地把那些说过几句正直话的知识分子打成右派,把他们的行为骂得狗血淋头,那么,
我就不会有今天。最重要的是:我的儿子就不会有今天。1957年的那份惨痛,到了
1966年,溃破成了他心头血淋淋的伤口,一生一世都流血不止,一生一世都不会弥
合。
皇甫白沙对自己的过去痛心疾首。就在这一天,他理解了为何有人对于上面的
指示,有理无理,都拼命地加倍地去执行。因为政治斗争铁面无情,因为人人都不
想让家里出现皇甫浩,因为你活在世上并非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旦为良知而反抗,
大祸殃及的绝不止是你自己。它殃及家人,殃及儿女,殃及子孙后代,甚至一代一
代殃及下去,永无止境。你在这世界上,活的不止是你,而是你的整个的宗族。
皇甫浩的惨死,似乎唤起了人们心里的一点同情。在这个严酷的季节里,皇甫
白沙没有被游街,以后,他也没有被游过街。纵然如此,皇甫白沙的坚强的意志,
却在这个季节中瓦解。
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第一个游街游到乌泥湖来的人会是丙字楼下的李昆吾。
春天以来,李昆吾大多的时间都在乌江渡工地。谢森宝主任率人来进行了文化
大革命动员后,工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回总院参加文化大革命了,工作都压在剩下的
几个人身上,生产进度一下子慢了下来。李昆吾白天在工地奔波,晚上除了参加学
习外,还得写小字报。院里规定工地暂不贴大字报,但必须写成小字报寄回去,然
后有专人将它们抄成大字报贴在院里的大字报栏上。革命是每一个人的事。
李昆吾因此而感觉到压力太大,恨不能一个人分成几个人用。正当他因为工作
压力太大而颇觉吃不消时,总院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叫他立即交接工作返回总院,
参加运动。这个电话令李昆吾长吐一口气,他浑身一松。走前他对仍然留在工地的
张者也笑道:“先前你成天说你一人顶两人,现在看来你一人得顶三人用了。”
匆匆而归的李昆吾满以为又有重要工作等待他的出马,没料到迎接他的竟是劈
头盖脸的层层大字报。批判言词的激烈粗暴以及批判的内容都令他大为惊愕,他几
乎怀疑是否有人与他同名。
然而当他看到他的女儿李书爱所写的大字报时,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大字报的由
来。原来最先向他发难的竟是他的女儿。他的愤怒油然而起,他未回自己的办公室,
径直跑去找女婿陈远南。李昆吾大声质问着陈远南:“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怂
恿书爱写我的大字报?”
陈远南面色发白,嗫嚅道:“书爱非要写,我劝过她,可是她不听……不是我
写的……”
李昆吾大声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我成了牛鬼蛇神,她作为我的女儿
就感到十分愉快了吗?”
李昆吾说罢扬长而去。他想,就算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可我还是你的父亲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想着,便有几分痛苦的感觉。
李昆吾觉得他无法理解女儿李书爱的所作所为。他作为父亲曾经亏欠过她,可
是自他认识到这一点后,他就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他曾有过的亏欠。老婆陈霞之为
此与他发生数次争吵,他也从来没有动摇。他深知他已经对前妻犯下了不可补救的
错误,那种深深的内疚只有通过对女儿的无限关爱,方能有所弥补。然而,无论他
怎样做,女儿在心里始终不肯原谅他。他以为时间长了,他的真心终究可以打动女
儿。现在看来,这一天并没有到来,来到面前的却是女儿充满怨恨的大字报。李昆
吾此时方明白,因为自己的过去,他必须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批判会开过了,检讨作过了,大字报数量也渐渐少了,李昆吾度过了最初的悲
观时刻。他想最坏韵结果也就是被赶回乡下,他的罪不致坐牢,也不致被抓起来。
李昆吾把这张底牌想好,心里也就有了一份任由处理的踏实。
但他却忽略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与以往任何时候都绝然不同的革命。一天,处
里一个年轻人拿了一顶高高的帽子摆到李昆吾面前,白纸糊的高帽上写着“地主+反
党分子+流氓李昆吾。”
李昆吾一看顿时惊慌失措。他伸出双手,颤声道:“不,不可以……不……不!
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不能戴高帽子游街。”
李昆吾的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也足以今年轻人听到。年轻人没有理睬他的要求,
他走上前,将高帽子放在李昆吾的头上,严肃道:“你只有老老实实,才是你惟一
的生路。”
李昆吾万分悲哀,他想我这样活得丢尽了脸面,我还要生路干什么呢?
年轻人又递给李昆吾一张锣,说:“你一路走一路敲锣。你的口号是:‘我是
地主加反党分子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该万死!’记住了吗?”
李昆吾抬起头,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他低声道:“能不能把流氓这个词去掉,
我从来都不是流氓。”
造反的年轻人眼睛一瞪,说:“你同时娶两个老婆,你不是流氓谁是呀?你想
耍赖吗?你想抗拒造反派吗?”
李昆吾吓得心里一抖,不由自主道:“我不敢。”
年轻人说:“那你就得自觉喊口号。你是一个有罪的人,你犯有人命。你想想
被你害死的人,你就应该明白你自己罪孽深重。”
李昆吾想起往事,他几乎要流泪了。他想这或许正是对我的惩罚吧,这或许正
是我命中当有的一劫吧。他回答说:“是,我罪孽深重。”
游街的队伍走出办公大楼,穿行在机关的大院里。队伍从青年大楼楼下经过,
李书爱的小家正在那里。那扇有着小碎花窗帘的窗口李昆吾再熟悉不过。此刻,窗
帘紧拉着,有一点点风,鼓动着帘上的小碎花。游到此处,李昆吾突然敲了一下锣,
高声喊出他的第一声:“我是地主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呀——”
李昆吾的这声叫喊,沙哑而悲凉,闻者莫不感觉心头一缩。
想想那扇窗子里住着的女儿李书爱和女婿陈远南,李昆吾心说:女儿你听听吧,
你爸爸这样打着锣糟贱自己,你就会满意了吗?
游街的队伍出了大门一直往乌泥湖走去。路过古德寺时,遇到一群正欲冲进去
造反的红卫兵。红卫兵见到游街队伍,暂时停下自己的冲击,在寺门口形成夹队,
挥臂高喊起口号。高帽子上清楚地写着李昆吾的罪名,红卫兵就喊:把反党分子地
主流氓李昆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反党分子地主流氓李昆吾永世不得翻身!
一阵阵口号清脆响亮,声声震耳,吓得李昆吾双腿发软,魂飞魄散。
队伍继续朝乌泥湖方向而去。行至空军医院门口,与一群正从机关游泳回来的
孩子不期而遇。一个小孩尖叫了起来:“呀,这是李书奇的爸爸!”
另一个小孩大声说:“原来李书奇的爸爸是暗藏的敌人呀。”
“哇,这也是我们班李书宝的爸爸。”
李昆吾知道他遇到的这些孩子正是乌泥湖的。他立即替他的两个儿子惭愧起来,
他无法令他们在宿舍里有面子。因为他的缘故,儿子们在他们的朋友中的地位将一
落千丈。
不知是哪个孩子带了头,这群半道而遇的孩子紧紧尾随在游街队伍后,自成一
支小队伍地高声喊叫起来:
李昆吾呀,
你瘦得像个鬼,
鹰钩的鼻子癞蛤蟆的嘴,
黄瓜的屁股扁担的腿,
你说你长得美,
原来你是一个吊颈鬼!
这不知是以前唱谁的儿歌,小孩子们换上了李昆吾的名字。押着李昆吾游街的
造反派们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听第一遍时,李昆吾深觉污辱,听第二遍时,李昆
吾便无所谓了,待第三遍唱下来,李昆吾的心已经麻木。
小孩子跟着游街队伍一直唱到李昆吾的家门口。李昆吾的批斗会就在他家门口
召开,丙字楼下的走廊便成了批斗台。因为是下午,乌泥湖家属委员会正学习,见
有游街队伍进到宿舍,惊喜万分,马上将学习改成参加批斗会。与枯燥无味的学习
相比,看人批斗人倒是有趣得多。陈霞之先不知道游街到宿舍来的是李昆吾,还平
静地与丁字楼陈雯颖笑着聊天,聊的就是各人的丈夫在北京学习期间打桥牌的事。
待发现人们簇拥而来的正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正当着所有乌泥湖宿舍的家属们
的面,戴着高帽子手敲铜锣自喊自骂时,她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有如突遭闷棍打
击,人也呆掉了。
李昆吾站在了一楼的台阶上,低着头。他很想看到妻子陈霞之,可又怕陈霞之
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实。他的心跳急促,神慌意乱。批斗会开始后,第一个发言人上
了台。陈霞之仿佛是突然醒了,她疯狂地扑了过去,抱住李昆吾,大声喊叫着:
“他不是反党分子!他不是地主!他不是流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呀——”
立即冲上去几个造反派,想把她扯开。可是陈霞之却死死地抱住李昆吾,坚决
不松手。她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