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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是雯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一想到将来可能会与
眼前这个女人一家为邻,共用厨房和厕所,雯颖便满心不是滋味。可是生活却不管
她心里的滋味如何,她注定要同一个陌生的家庭朝夕相处,为此她无论如何也要好
好接待她。
雯颖把中年妇女领到西边的房间。这间房虽然还没有完全腾出来,但里面只剩
了床与桌子。中年妇女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说:“这间屋西晒得厉害吧?”
雯颖说:“是有一点。”
中年妇女说:“屋里倒满明亮。”
雯颖说:“是呀,比我们那间还好一些。”
中年妇女突然就转了话题,说:“你丈夫是不是丁子恒?”
雯颖有些诧异,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妇女说:“我老早听我丈夫说起过。我也见过你,1958年时你在俱乐部的
大会上讲过话。其实我选中的不是这个房间,而是你们这家邻居。”
雯颖更加惊讶,说:“是吗?你丈夫是哪个室的?”
中年妇女脸上掠过一线不易察觉的阴影,立即又恢复了明朗的脸色,她说:
“你大概不认识的,他原是勘测室的,叫孔繁正。”
雯颖几乎要惊叫起来了。时光过去了几近十年,但这个名字却深深地刻在雯颖
的印象中。五十年代末期丁子恒曾经反来倒去地在家中谈及孔繁正。谈他的傲慢,
谈他的博学,还谈他的正直,获悉孔繁正被赶到工地劳动改造后,言谈中又充满着
忿忿不平和同情。雯颖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呢?雯颖差点脱口说出“我太认识他了”。
可在瞬间她又想到孔繁正现在的身份——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立即觉得自己
不能表现得太热诚。于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是呀,我一直在家带孩子做饭,丁
子恒的同事我都认不得。”
中年妇女说:“那是当然。我叫李维春。我们现在住在长宁街,我想春节前就
搬过来。”
雯颖心里很喜欢这个未来的邻居,她带几分高兴地说:“行呀,我马上就把房
间清理出来。”
李维春说,“你有几个孩子?”
雯颖说:“有四个。老大在北京上大学,老二在念高中,还有两个小的,一个
正读小学六年级,一个读四年级。最小的是个女孩子。”
李维春说:“我的孩子都比你的大。跟着我的是一个女儿,其他的都在外地。
我两个儿子都去了云南,他俩是双胞胎,一起报名参加支滇建设兵团的,上个月才
走。现在在西双版纳,你说这地方名字怪不怪?听说那里的风光美得很。我还有个
女儿,在沙湖,她是老大,1958年就去了,现在是那里的植棉能手。我现在身边就
只有小女儿,叫孔薇薇,她已经上初二了。”
雯颖听得心里发沉,却见李维春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声音也是朗朗的。雯颖
试探着问:“孩子们都走了,你也舍得?”
李维春笑了笑,说:“这不是我舍不舍得的事,是只能如此。再说,都新社会
了,干什么不都是干?”
雯颖觉得她说得也对。但是倘若自己的孩子都离家远去,她是做不到这样洒脱
的。她觉得她不敢想这一点。
春节前的一个星期日,李维春一家搬到了丁字楼上左舍的西间。在搬东西的喧
闹中,丁子恒始终没有走出房间。他坐在窗下桌前,桌上摊放着一本德文书。他努
力想让自己了无牵挂地走进书中,但这天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脑子里一直
浮动着孔繁正的身影,他站在江滩上,江风吹扬起他的长围巾,他用一种不容置疑
的声音讲述三斗坪的地质条件,他的脸上洋溢着激情,眼睛里充满着傲慢。这一切,
恍如昨天。然而掐指算来,九年的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丁子恒听雯颖讲述
了孔繁正儿女的情况,亦得知孔繁正现正在陆水工地伙房负责砍柴烧火。从1960年
起他就开始干这件事,一直干到现在。想想神采飞扬说话斩钉截铁的工程师孔繁正
日日黑着面孔低头伛腰地在炉边烧柴吹火的情景,丁子恒便觉心脏抽搐,心惊肉跳。
晚饭时,隔壁一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丁子恒终于看到了孔繁正的太太李维春。
三毛和嘟嘟正帮着李维春和孔薇薇堆码蜂窝煤,两个小家伙脸上手上都弄得黑乎乎
的。丁子恒正愁不知道如何同李维春打招呼时,李维春也看见了他。李维春朗声一
笑,说:“丁工,你家这两个孩子真是乖,果然教导有方。当年孟母择邻,流芳百
世,这回我选邻居,看来是选对了。”
听李维春这么一说,丁子恒一下子自然了许多。丁子恒说:“哪里哪里,这两
个孩子一向淘气得很,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包涵一点。”
嘟嘟立即尖声叫了起来:“爸爸撒谎,三毛才淘气,我根本没淘气过,你昨天
还表扬我乖的。”
三毛亦抗议道:“我早就不淘气了,妈妈前几天还说我进步了好多。爸爸讲话
不负责任。”
丁子恒一时有些尴尬,心想自己的这番活确也谦虚得不很恰当,三毛和嘟嘟都
算不上一向淘气的孩子,自己未免有些夸大其辞,尤其嘟嘟,常常是乖的。想到这
些,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嘟嘟的小嘴已经噘得可以挂油瓶,丁子恒怕两个小东西
就此胡闹起来,他更难堪,只好忙不迭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冤枉了你们两
个。”
李维春见此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干净明亮,没有一丝杂质,也毫无做作之气,
每一声似乎都发自内心。丁子恒不禁暗暗称奇,心道,这位孔太太的风格做派倒不
似家庭妇女,她家倒霉如此,她竟然还能这样乐观,真是有些不寻常之处呀。
大年三十的下午,孔繁正回来了。孔繁正上身穿着一件黑色棉袄,下身一条蓝
布棉裤,头戴一顶陈旧得已经被虫蛀出无数小窟窿的呢帽。他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
包,一路走一路谦恭地向人询问丁字楼是哪一栋。丁子恒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见
有一乡下人问询丁字楼何在,也懒得下车搭理,一溜烟便骑了过去。被问路的人在
他的身后说:“跟在这个骑自行车的人后面就行了。”
丁子恒扛了自行车上楼,在走廊放好自行车正欲进屋,却见适才问路的乡下人
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丁子恒突然觉得这人有些面熟,瞬间便意识到,这个有如乡
下人的来人竟是孔繁正!一句就要脱口而出的问话“你找谁”便立即吞了回去。丁
子恒不知道自己应该同孔繁正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他对上楼来的孔繁
正只是瞥了一眼,便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只这一眼,孔繁正的状态也足以令丁子
恒心惊。孔繁正面孔黑瘦黑瘦,本该刻在额上的皱纹却刻得满脸都是,像一块被千
刀砍万斧剁过的黑木头。他的眼睛仿佛睁不开,一粒眼屎甚至还粘在眼角。他的行
动迟缓,表情木讷,背稍稍地佝偻着,令人不敢相信这曾经是何等挺拔而潇洒、何
等尖锐而傲慢的孔繁正,更令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工程师。
丁子恒进到自己的家里,心口如堵。
屋里正包饺子,一片混乱中夹着许多的欢笑。大毛从学校回来过寒假,正神气
活现地给弟妹们讲着北京的事情。人太多了,房间太小了,连声音都仿佛被挤得慌。
包好的饺子无处摆放,便只好将一张木板床上的垫被掀开来,在上面铺上干净的报
纸,然后一排排地将饺子排列好。丁子恒进门时,饺子已经包完大半,全家人正围
着方桌忙碌。雯颖擀皮,二毛包,嘟嘟负责把切好的面坨搓圆,三毛则将嘟嘟搓圆
的面坨压成饼状交给雯颖擀薄。大毛不会做事,便负责运输,即将二毛包好的饺子
搬运到床板上来。丁子恒在北京读书时,跟着同学学会了包饺子,自称是包饺子的
高手,家里每次包饺子,他都会兴高采烈地上前去露一手。所以这天丁子恒一进门,
三毛便高叫道:“爸爸,快来露一手!我要吃你包的,不吃二哥包的。”
怀揣着满心愉悦回家过年的丁子恒,被蓦然冒出的孔繁正搅得心烦意乱,整个
心境仿佛就因了那一瞥而遭到惨重破坏,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胸中四下翻腾。当
年与孔繁正相处的情景至今尚历历在目。从内心里,他不喜欢孔繁正,但却佩服他。
既佩服他的执着和认真,亦佩服他的率直和严谨。他曾经讨厌过的孔繁正的傲慢,
但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学习,丁子恒已经不知道何为傲慢了。他除了夹着尾巴
而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人。他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昂着头全身舒展地出现在人
群中,可是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走不到他的面前。为此他对孔繁正的那份让人讨厌
的傲慢也怀念起来,只是……只是现在的孔繁正委琐得几乎让人无法识得。生活对
人的磨蚀何其残酷何其无情!他想不通,为什么非要让人忍受这种残酷无情的生活
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人生活得顺畅一些?一个人心情愉悦地做一份自己喜欢并且有
益于人类的工作为什么就这么难呢?这些问题多少年来常在丁子恒的心中盘桓,他
为这些问题也费过不少脑筋,但始终没有想通其中道理。他也知道像他这样头脑简
单的人,是无法想明白这些的。包括孔繁正这样的人,纵然让他烧一辈子的灶火他
也不会想通的。
丁子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没有理睬三毛。三毛生气地叫道:“爸爸,你
不劳动不得食!”
雯颖说:“三毛,不许这样讲爸爸。爸爸累了,要休息一下。”
大毛说:“三毛,别闹,我来讲个故事。”
三毛眼一撇鼻一耸说:“你去年在夏令营讲话,人人都笑你,你一点也不会讲
故事。”
大毛立即哑了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