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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
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
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
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
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
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
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
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
中反反复复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
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
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
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
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
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
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
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
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
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
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
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
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
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
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
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
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
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
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
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
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
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
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
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
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
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
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
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
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
“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
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
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
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
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
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
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
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
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
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
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
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八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
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
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
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
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
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
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
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
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
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1962年(一)
1962年(一)
乍雨乍晴花自落,
闲愁闲闷昼偏长,
为谁消瘦损容光。
——北宋·欧阳修《浣溪沙》
一
刮了一夜的大风,清早起来,人们发现围绕着乌泥湖宿舍的竹篱笆被风吹垮了
好几米。垮掉的缺口正对戊字楼。戊字楼和乙字楼形成的夹角处种着一片竹子,十
来丛竹子在这块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长得郁郁葱葱。戊字楼上左舍的严唯正常说,
古人云,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竹。乌泥湖亏得这片小竹林,否则便少了许多
雅致。严唯正是航测队工程师,喜欢古典文学,常常伫立窗前,对着这片竹林浅唱
低吟。但是这场大风刮歪了好几丛竹子,紧挨篱笆墙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篱笆压倒在
地。
篱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园的小路。几个蒲家桑园的学生站在缺口处,东张西望
一番,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篱笆踩得劈劈啪啪响。他
们从缺口长驱直入,走过竹林,经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夹道,斜穿操场,再从己
字楼和辛字楼间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这样走,较之先前绕乌泥湖宿
舍大门,减少了几乎两百米距离。此后,蒲家桑园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选择
了这个缺口。
蒲家桑园的男孩们显然比乌泥湖的男孩更带有一些野性。他们从宿舍内嬉戏着
穿越而过时,难免没有打打闹闹的动作。有时两下里打起来,抓起石子便扔。石头
的落点,十之八九在乌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夹角处的竹林,更成了顽童们的天然
竞技场,折枝挥打、绕树奔跑、拉扯竹竿之类的事时有发生。住在戊字楼上右舍的
洪佐沁太太董玉洁和左舍的严唯正太太蒋文清每天一到放学时间,便下楼来制止这
种事件的发生。但顽童们有自己的一套记忆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