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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洪佐沁像木头一样,每天呆坐在母亲床边。心里却在一千遍一万遍
地责骂自己。他的眼泪已经流干,眼眶干涩得仿佛转动眼珠都困难。死的不仅是他
的母亲,还有他的姑姑,他的堂姐,他最小的一个堂外甥。他的堂姐夫年前便出门
要饭,一直未归,生死不明。惟剩两个十来岁的堂外甥,瘦得皮包骨头,说话有气
无力。
洪佑沁说:“没有饭吃,怎么不告诉我们?”
堂外甥说:“三婆说大家都没饭吃,你们在城里又不种地,照样会没饭吃的。
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少吃点没关系……就没跟你们说……后来,她老人家身上肿
了……”
洪佐沁说:“你妈妈怎么也这么糊涂呢?她应该告诉我们呀!”
外甥哭道:“大舅呀,你就别骂我妈了,她也死了。”
洪佐沁心如刀绞。村里已没多少人,青壮年都出门逃荒了,老人死得没剩下几
个。村后山坡上新坟点点,萎妻荒草中的哭声都绵软无力。乌鸦每天盘桓在那里,
不时发出声声号叫,叫声穿过清冷空间,传达于人耳中,令人胆寒。
洪家的所谓丧事,无非是在新坟的旁边再添一坟。洪佐沁站在母亲的坟前,痛
心疾首。他想不通,他的母亲怎么会因为饥饿而丧命。葬罢母亲,他和弟弟洪佑沁
一起村里村外走了一遭。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村里的地都荒了,就连自留地也是荒着,外甥说村干部不让种自留地。太阳照
在洪家祠堂的大门上,门楣上“洪家湾食堂”五字清晰可见。洪佐沁走进去,见到
里面东倒西歪的桌凳。许多桌上皆因潮湿而长着霉层,只有青石的台阶在初夏的阳
光下反射着辉光。
洪佐沁从里面走出来,嘴里依然说着怎么会这样。洪佑沁说:“真是想不到啊!
可能很多地方都跟这里一样。”
洪佐沁有些茫然,说:“一人一天三两半粮食,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大跃进的
形势不是很好吗?产量不是很高吗?去年夏天妈妈让人写信还说日子还过得去呀。”
洪佑沁说:“产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个学生从四川放假回来,忧心忡忡,
说上面要是不给粮食的话,农村的日子就会没法过了,农民差不多都没口粮了。”
洪佐沁说:“粮食呢?”
洪佑沁说:“粮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数字,而不是真有粮食。”
洪佐沁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洪佑沁说:“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洪佐沁说:“难道不怕自己饿死?”
洪佑沁说:“我想,一是昏了头,二是相信国家这么大,哪能没粮食给大家吃?
每个人都这么想,便有了今天。说来还是昏了头。”
洪佐沁说:“就这么简单吗?”
洪佑沁说:“或许就这么简单,或许并不简单。”
他们行至村外,站在荒芜的田野里,满脸困惑和伤感。风很暖,风中的景致却
让人心寒。地里依稀可见一些挖野菜的人。干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见,只有一些
未长成的青苗在风中摇摆。看着看着,洪佐沁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洪佐沁回家后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不退。几乎休息了半个月,人才能下地行走。
第一天上班,走在阳光下,心里仍然发虚。嘴里仍是在老家吃红薯饼红薯藤的味道,
脑子装满了荒凉的田园和饥饿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坟包。第二日他请了假,同妻子
董玉洁一起去粮店买粮食,两人分头排了好几次队,买了二百斤。用三轮车拖回来
后,又去买了两口大缸。
董玉洁说:“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说:“你以后就晓得了。”
有很长时间,洪佐沁都一心盘算着怎么储存粮食。壁橱是最佳储粮之处,但里
面能储存多少呢?倘若储存满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长时间?家里还有哪些空间
可以存放粮食?会不会有老鼠循味而来?如此等等,洪佐沁被这些念头折磨得无心
看书,亦睡不着觉。暗夜里,他想,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丁子恒听大毛说洪泽海的爸爸回来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当时洪佐沁接
到电报走得匆忙,将会议上一些资料托给丁子恒。但他回来后,竟仿佛忘记了这些
资料,迟迟不去找丁子恒取回。丁子恒想,施工计划又要开始做了,缺少这些资料,
洪佐沁怎么工作?想着,就觉得自己送过去也无妨。
丁子恒和洪佐沁曾经同在皖北无为凤凰颈大闸共过事,彼此较熟。洪佐沁人长
得颇胖,他的太太董玉洁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连连下雨。大家在工棚里呆得
无聊,情绪低落,没人想说话,仿佛连嘴也被霉住。丁子恒便对洪佐沁说:“洪工,
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说:“咦,你怎么知道的?”
丁子恒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条谜语说‘两个胖子结婚’,猜一地名:合肥。
这不正合适你家?”
沉闷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说,没想到丁工平常话不多,好容
易说一次就成佳话。那天,大家便在工棚里根据各自姓名和长相特点,编谜语猜。
连总院的几个领导也都被编织进去。说着笑着,便愉快起来。晚上睡觉时,有人说
今天好快乐。洪佐沁说:“你们是快乐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却被牺牲得不成样子。”
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洪佐沁在勘探队时曾经写了申请想入党。但却意外地发生了一桩桃色事件,使
他永失机会。那是一个雨后的日子,天有些闷热。洪佐沁从钻机上下来,到河里洗
澡。洗了一半,忽听有人喊救命,便只着一条短裤循声而去,见一女子正在河湾中
挣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救人出水对他
只是小菜一碟。没几分钟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两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呛得
几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树阴下,忙碌大半小时,那女子终于清醒,醒来便跪在
地上叫恩人。
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还不失为一个英雄。勘探队接到那女子父母送来的感谢
信,着实将洪佐沁表扬了一顿。一个会写文章的技术员还把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在总
院《长江流域报》上。但洪佐沁却没能将这个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兰,
就住附近村庄,未满二十,人长得清秀白净,细腰圆臀,走路时扭扭的,纯朴得招
人怜爱。落水事件后,便常来勘探队找洪佐沁。或说奉父母之命请洪佐沁去家里吃
饭,或是把洪佐沁的脏被子脏衣服一并抱回洗干净再送来,甚至给洪佐沁千针万线
地做鞋缝衣,令勘探队一帮单身们羡慕得要死,纷纷跌脚后悔那天怎么没有去河边
洗澡。一个叫王铁的技术员说:“我比洪工年轻,相貌又帅,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
我现在会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给我送晚饭来吃也说不定。道是何故?想让咱做她
家女婿呗。”
洪佐沁便笑,说:“凭你王铁,旱鸭子一个,你救谁呀?做个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说过女婿这话后,心里便也有些犯憷,心想该不是也拿他当做女婿人选
了吧。洪佐沁便在应邀去水兰家吃饭时,大谈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兰一家亦
跟着他开怀说笑,毫无介意之色,对他依然热情不减。这倒使洪佐沁反骂自己多疑,
来来往往便放松了好多。
不料这种轻松的来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喜欢水兰了,几
天不见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洁体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长大,性情爽
直,从不会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种小户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顺。而这些,水
兰都有。一次周末从水兰家吃饭归来,水兰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边草深树密,洪
佐沁同水兰说得高兴,情不自禁中把水兰抱进怀里。水兰很顺从,任他抚摸和亲吻。
亲热到兴头上,在勘探队过了好几个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
情和欲望,把外衣就地一铺,把该做的便都做了。完后,搂着水兰躺在地上,望着
满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冲动,未免对不起水兰,也对不起董玉洁。但回味
适才水兰的温柔,觉得所获快乐同董玉洁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个水兰,
多上一种体验,真也实在值得。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有如此的思想基础,洪佐沁便一发不可收拾,常邀了水兰
去到无人处共享片刻的欢愉,欲望强烈得忘却了后果。
事情发展到此,自是瞒不住人。勘探队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人们私下言谈,对
洪佐沁十分不齿。上级自然也知道了,总院派人来工地,严肃地找洪佐沁谈话,言
及其错误严重性。洪佐沁方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时十分
狼狈。当夜便找了水兰,痛哭流涕认错,说自己如此这般又无法娶她,真乃禽兽不
如。水兰很平静,温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着泪说:“我没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水兰说:“我欠你的。老话说欠债还钱,欠恩还情。我用我的情还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时听得发呆。水兰说:“领导骂你,我去找他们论理。这是我愿意的。”
洪佐沁听罢更是泪水涟涟。不久,他便被调回总院,走前连同水兰道别一声都
没来得及。入党自然不被通过,档案上倒多了个大处分,且在董玉洁面前从此抬不
起头来。
丁子恒原本对洪佐沁印象颇好,自有此事后,亦对他心生鄙视。丁子恒心说,
你洪佐沁能做这种龌龊事吗?你是什么人?既非社会下层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贵豪
门之浪荡子弟。他们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