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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就看不起党员,他的阶级本质决定了他必然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对待我。”
丁子恒不觉一怔,他忙说:“对不起,我想说明一下,我并没有强烈提出要你
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志福说:“我怎么会弄错?我在门外都听到了。丁工,我从心里感谢你,你
是愿意对工农干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吴思湘,他同我是两个阶级的人,
我们这两个阶级是势不两立的。”
丁子恒颇为慌乱,他还想解释。吴思湘朝他望一眼,说:“丁工,你不用解释
了。王志福同志说的没错,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会就这么一直开到十点才散会。从会议室下楼出来,几乎无人说话,只听
得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楼,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于三楼的总院领导办公室还亮着灯光,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不能这么搞。
这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人才,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他们。他们提意见也是出于
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让我们党能更好地领导这个国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顶
多是方式不合适,或者过了一点头,不能曲解了他们。更何况,是我们要他们放开
来说的。”刚走出办公楼的丁子恒一行听罢莫不心头一震,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
步。苏非聪在丁子恒身边低语道:“好像是皇甫白沙。”
另一个声音亦响起来:“叫他们放开说未必就可以瞎说?心里不反动就说得出
那些反动话?连老子爱吐痰爱打牌也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这些人就是毛主席说的
大右派,他们天天盼望变天,去过他们以前过的那种资产阶级日子。把这些人全部
干掉,咱的三峡大坝照样能修好。要是离了他们修不成三峡,咱就不修好了,也不
能让他们变天的阴谋得逞。他们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们不顺眼哩,都是些什么东
西!我们打江山时,他们吃香喝辣,我们打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认得几个外
国字就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妈狗才!”丁子恒们又是心头一
震。不难听出,这是被他们一群人大大嘲笑过的副院长周则贵。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内心很沉,他的脑子一直被周则贵的话所纠缠。他想,
真如周则贵所说,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动,竟翻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长读不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
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
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
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
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
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中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
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内复
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
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
复奚疑!
复读复品,脑海间竟有田园画面浮出。田园仿佛过滤器,将丁子恒心中的烦闷
一滤而尽,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见了苏非聪,说与他听,苏非聪笑笑,说:“这倒
是个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为自己找个消气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听苏非聪如此一说,不禁亦笑了起来。
1957年(四)
1957年(四)
十二
一场雨后,秋风便一阵阵扬起,将枝头的盎盎绿意一扫而尽。乌泥湖周边菜园
的青菜已收割一尽,丢下遍地黄叶,沤在雨水浸湿的园中。野地上曾经绿茵茵的青
草亦褪去本色,呈现出一片枯黄。萧瑟秋天就这么到来了。
反右斗争局势已日趋明朗。总院机关里,灰脸低头、只走路不说话的人,十之
八九会是右派。总工室邱传志因急性黄疸肝炎住进了医院,每一次批判会,都由一
个护士送他过来。因为害怕传染,大家都离他远远的。邱传志便总是蜡黄着脸,孤
零零坐在一角。偶有几丝从窗口吹入的秋风,悄然撩开垂在他脸上的白发时,便能
看到他满脸的凄惶。他认真地听着越来越尖锐的批判言词,一句也不辩解,只唯唯
诺诺地认罪。
民主党派的会议亦开得紧锣密鼓。林嘉禾和李琛明当初的发言曾作为样板登过
整风简报,而现在,自然又成了他们反党反人民最有力的材料。一场场的批判会如
同秋天里一场接一场的风雨,不歇气地袭击他们。李琛明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而林
嘉禾眼里的血丝,几个月都退不下去。
丁子恒面临着莫大的考验。无论读多少“归去来兮”以令自己内心平静,他都
无法回避这个考验。这便是:他必须发言。因为所有参加批判会的人都必须发言,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
在总工室批判邱传志和张云庭时,丁子恒因平常与他们交往甚淡,人云亦云地
作些不关痛痒的发言倒没什么,然而在民主党派的讨论会上,他却实在无法对李琛
明和林嘉禾开口。一个是他多年相知的老同学,一个是他从心里颇为欣赏的同仁。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他们有何反党行为,他觉得他们无非说了点实实在在的话。
或许这些话有所不妥,但都是善意的。他们都是真君子,丁子恒想,这一点他可以
用人格担保。
头两次会议,丁子恒像平常一样,并不多话。但是,第三次的会上,便连续有
几人放下李、林二人不谈,而点了他。说他是温情主义,只因与右派有私人交情,
便在大是大非面前三缄其口,不揭发不批判。有些同志尚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他
丁子恒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是否和右派心息相通,彼此有什么默契?
丁子恒百口莫辩。他知道自己再不开口是不行的了。一连几天他都犹如在火中
煎熬,晚间在家,便来回地在屋里踱步。因心意烦乱,踱步的节奏急促而沉重。有
一天,住在楼下的人家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脚步,竟对着他家窗口喊叫起来:楼上
的,能不能停下来!
停下脚步的丁子恒躺在床上,长夜不眠。他的痛苦使得全家人惴惴不安,连三
毛都不敢凑近,只隔着老远呆望着神情憔悴的爸爸,不知世上发生了何等大事。
这天,丁子恒终于发言了。说话前,他望着窗外一棵黄叶已然落尽的梧桐,伤
感地想,良知便是这一片孤独的树叶,秋风吹起,想不坠落都不行。那么就让今日
的秋风把我的良知吹落吧。
丁子恒批判林嘉禾和李琛明的发言,虽不算尖锐凶狠,但他也的确不敢和风细
雨。他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批判了林嘉禾,说林嘉禾有一次发言中曾经谈
过四个问题,其中有三个是反党言论。林嘉禾在整风中抛出这些反党言论,正说明
了长期以来他对党都是不满意的。这必然有其历史原因,应该从他的阶级根源挖起。
而在批判李琛明时,他作了一个揭发,他说李琛明曾同他说过,刘邦和朱洪武得天
下后大杀功臣。而现在,功臣这样多,若不能杀,又该怎么办?
丁子恒未曾料到,他的这个揭发,竟引起剧烈反应,对李琛明的批判当即升级。
这句话成为他的重要罪证之一。如此后果,令丁子恒心乱如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
的舌头。两个最可鄙的字从辞海里跳到他的眼前:出卖。他自已被这两个无情之字
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甚至不敢去想历史上扮演这种角色的人都有怎样一副嘴脸。他
只能如一个神经错乱者一般,不间断地想着同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呢?
批判会后的第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李琛明。他欲上前向李琛明作个解释。
虽然主动同李琛明说话,在丁子恒来说,也是风险,但丁子恒还是决定冒此一险。
他想,这比他无时无刻地经受良心折磨要好。然而,李琛明对走到面前的丁子恒却
未予理睬,他把头微微一扭,不屑地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这道目光充满蔑视和厌恶,有如一把犀利尖刀,直插丁子恒的心灵,将他的自
尊切割得鲜血淋漓,令丁子恒永生难忘。李琛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丁子
恒却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远望他的离去。丁子恒知道,这道目光将永远同他
的噩梦纠缠在一起了。
这天上午,吴思湘通知丁子恒到汉口饭店开一个三天时间的会议。丁子恒问他
是否也去?吴思湘摇了摇头,说:“我的批判会还没有完。”然后又说,这是沿江
十三省水利部门的联席会议,内容有三,一是水土保持,二是防洪排渍,三是农业
灌溉,非常重要。必须做详细记录,以便回来传达。此外,丁子恒在会上要将江汉
平原土壤调查情况对大家作一个汇报,并接受会议代表们的咨询。
丁子恒深深松了一口气。他想他可以离开那些批判会,离开令他心惊胆战的氛
围了。于是他鼓着勇气向总院提出,需要时间准备汇报的材料。院里同意他在会前
一个星期集中精力整理材料。
丁子恒在院图书室一个僻静的角落,呆了整整一个星期。其实,他对资料了如
指掌,深信自己即使没有任何资料,也能对所有咨询对答如流。但是,他却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