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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之间怔了怔,心想,杨崇古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去势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清致,有种从骨骼内部散发出来的柔软。这么些年来,他也曾见过许多娇柔如好女的宦官,但是以他对各种人体骨头的研究来看,总觉得杨崇古的身上,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端详着那圆润的下颌,纤细的脖颈,还有柔削的肩膀想,如果某一天杨崇古只剩下一具骨架的话,自己一定会将他的尸骨当成一个女人的。
难怪京城流言说,杨崇古是夔王身边的新宠,出则同车,入则同屋……
随即,他又赶紧强行制止自己对这个小宦官和夔王进行什么联想,慌忙搬起大中年间的那一摞资料翻着上面的记录。
房间内一时悄然无声,只听到沙沙的翻书声。在一片寂静中,周子秦忍不住又转头看黄梓瑕。只见她的手指一路向着右边滑去,一目十行扫过一个个人名及条例,然后指尖终于停在一处,又将前后看了一遍,轻轻吁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册子递到他面前,说:“你看。”
周子秦探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庞勋所设内库,授伪官:内库主使一人张均益,副使五人鲁遇忻、邓运熙、梁为栋、宋阔、倪楚发等。夔王俱撤之,融所有私铸金银锭,归于内库。
黄梓瑕抬头看着他,说:“看来,那银锭就是庞勋企图自立为王时,私下铸造的。”
周子秦一拍那本册子,不顾被他拍得飞舞弥漫的灰尘,又惊又喜地大吼:“原来此事又是庞勋余孽搞的鬼!”
“然而就算是庞勋余孽,拿什么东西不好,为什么要留下银锭呢?”
“难道是留下买命钱的意思?”周子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但怎么可能一个王妃只值十两银子?”
黄梓瑕没理会他,去借了纸笔将那段话抄录下来,说:“不管怎么样,总之也是一个线索,先回禀王爷吧。”
周子秦和她一起走出吏部,天色近午,周子秦摸着肚子说:“哎呀好饿,崇古我请你吃饭吧!”
黄梓瑕微有犹豫,说:“王爷那边我还要及早去回话呢……”
“王爷身兼数职,每天这么忙碌,现在还没到散衙时刻,怎么可能在府中等你?”周子秦说着,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往西市走,“来吧来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店,那里的老板做的牛肉太好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切牛肉是按照肉的纹理,一丝不苟横切出来的,味道煮出来就特别入味!说起这个肉啊,我觉得杀禽畜和杀人的时候一样,下刀也是很有讲究的,如果横砍断肌肉纹理的话,伤口绽开来就会像一朵贴梗海棠,而如果顺着纹理竖劈的话,伤口就行云流水,血流起来也就分外流畅,不会喷溅得到处都是……”
“血喷溅不喷溅,主要还是看是否砍到了经脉吧。”黄梓瑕打断他的话,补上一句,“要是你再提血肉骨头之类的一个字,我就不吃了。”
“那提内脏之类的呢?”
黄梓瑕立即转身要走,周子秦赶紧将她的肩膀扳回来,说:“好啦好啦,我发誓,绝对不提!”
十一隔墙花影(三)
不过这家店的牛肉汤饼确实好吃,两人都吃了一大碗。今日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和老板娘坐在店中看着这两个客人,一个小宦官,一个公子哥,小宦官眉宇轻扬,有一种雌雄难辨的漂亮劲儿,吃着饭听着公子哥说话,面无表情。公子哥一身衣服是绛红配石青,浮华艳丽的撞色,一身挂了十七八个饰件,香袋火石小刀玉佩金牌活银坠,远看跟个货郎似的。
真是一对奇怪的同伴。
吃完饭,黄梓瑕走出这家店。外面是拥挤的人群。她在人群中看见一个人正在匆忙往前走,不觉低低地叫了一声:“张行英?”
周子秦好奇的问:“他是谁啊,你认识他吗?”
“嗯……他曾经帮助过我,他被我拖累了。”她说着,叹了一口气,然后不自觉地便跟着他一路走去。
周子秦不明就里,见她一路悄悄跟着,便也不多话,只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两人慢慢跟着张行英。
张行英提着沾满泥土的一麻袋东西,慢慢走进了普宁坊。黄梓瑕年幼时对京城十分熟悉,记得普宁坊中有一棵合抱的大槐树,而张行英的家似乎就在大槐树的附近。
果然,大槐树依然枝繁叶茂,而张行英的家就在大槐树的旁边。正是初夏时节,树下的石凳上,几个妇人们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谈天,看着自己的儿女们在树下嬉闹。
黄梓瑕慢慢走近张行英的家,他的院墙虽然只有半人高,但上面还长了一片一人高的树篱,刚好遮住了她的身影。她透过树枝的空隙往里面张望了一下,看见张行英把那个袋子中的东西倒出来,原来是一些刚刚采来的草药,放在院子中的青石上晾晒着。
旁边有个老婆婆看见了她,问:“这位大人,你找谁啊?”她认不出宦官的服饰,以为黄梓瑕是官差,面带笑容地问,却只敢看了周子秦一眼,仿佛怕被他全身金银珠玉的光芒闪瞎了眼。
黄梓瑕赶紧说:“我是张二哥的朋友,过来看看他近况。”
“哦,张家小二?他不是被夔王府赶出来了么,现在跟着他爹在端瑞堂呢,说是学徒,其实据说是打杂,有时候遇上短缺的药材,还要跟着采药人进山呢。”老人家毕竟话多,一下子就全都抖搂出来了,“前段时间不是说他在王府做错了事,被打了三百军棍赶回来了么,怎么两位还来找他……”
“二十军棍。”她有点无奈,传言真是离谱,打了三百军棍还有人能活么?
“哦,总之就是被发回来了,肯定是行差踏错了,有人说啊……”老婆婆口气兴奋又神秘地打听着,“据说和那位夔王妃的死有关啊?”
黄梓瑕更加无语了:“哪有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夔王妃还没有定下来呢。”
老婆婆便摇头叹气,“哎,这么好一个小伙儿,长得又好,身材又高,不然怎么能进夔王的仪仗队呢?都是人尖儿才能被选上的!当初去的时候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可没成想就这么几个月,被打回来了。”
黄梓瑕怔怔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也没什么大事,夔王府不定还找他回去呢。”
“还有这样的事?可他们都说夔王爷御下最严,怎么可能会让犯过错误的人回去呢?”老太太左右一看,立即满脸挂上八婆神情,小声地说,“哎哟你们不知道啊,以前我们街坊十几户人家都托人说媒,想要把女儿嫁给他,现在倒好,连本来正在说的一门亲事,现在都没了声息啦——你看,还不如我儿子呢,早早就在刘木匠那里学着,现在都快出师了!”
黄梓瑕默然许久,才转身往外走去。婆婆在后面问她:“你不进去了?他今天在家呢。”
“不了,多谢婆婆了。”黄梓瑕说着,转身向外走去。听到身后老婆婆自言自语:“这挺好一小伙子,就是有点女人相,倒像个宫里的小公公似的。”
周子秦忍不住哈哈笑出来,黄梓瑕却没心思理会他。他们除了普宁坊,一路行过大街小巷。直到来到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她才回过神,对周子秦说:“今日多谢你帮我到吏部查询,等接下来有了什么头绪,我们再会吧。”
周子秦见她神情低落,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张行英对吧?别担心,我帮你解决。”
黄梓瑕诧异地抬头看他。
“我好歹在京城混迹多年,六部多少也认识几个人。我一哥们最近跟我说,京城防卫司的马队最近刚好要扩充人手。你是知道的,各衙门之间,马队是最风光的,每天骑马在大街上巡视两圈,穿着制服带着刀,一大堆的姑娘小媳妇倚门偷看,找媳妇是绝对不用愁的。再有,每月的钱粮也多,这可是个肥差啊,好多人挤破脑袋走后门的,要不是你这个朋友长得挺拔英俊一身正气,我还不敢引荐呢!”
“真的?”黄梓瑕惊喜问。
“当然了,京城防卫司马队的头儿就是我铁哥们,包在我身上了!”周子秦拍着胸脯保证,“等这个案件告一段落,我们带你去见队长许丛云。”
“那就多谢你了!”黄梓瑕十分感动,仰头对他说道,“若真的能成事,怎么感谢你随便开口!”
“哈哈,到时候让我吃饭的时候随便说话就行了。”他说着,见黄梓瑕一脸尴尬,又抬手拍着黄梓瑕的背笑道,“开玩笑的啦,其实一点小事不足挂齿,毕竟你是除了黄梓瑕之外我最崇敬的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就是!”
黄梓瑕被他拍得差点吐血,嘴角抽搐着朝他笑了笑,说:“既然如此,等这个案件结束后,我在缀锦楼设宴请你,到时随便你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那也得你有钱啊,我听说你在夔王府才当差不久,你发月银了吗?”他说着,又用大拇指比比自己,“不过小爷我正巧家中有俩糟钱,你尽管来找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什么时候夔王府的人需要你供着了?”他们身旁有人问。那冷漠淡然的口气中无形透出的威压让黄梓瑕不由得头皮一麻,回头一看,果然是李舒白。
李舒白的马车正停在街口,他掀帘看着他们,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黄梓瑕还是觉得他眼中隐隐有不悦的迹象,于是只能选择了缩着头站在那里,默默地向这位难以揣测的夔王挪近一点。
没心没肺的周子秦却毫不自觉,笑着冲李舒白点头:“好巧啊,王爷也从这里过?”
“送突厥使臣下榻驿站回来,刚好遇到你们了。”李舒白随口说。
京城驿站正遥遥在望,周子秦也不以为意,指着黄梓瑕对李舒白说:“王爷你看,崇古这人就是这样,平时老是板着脸,要不是王爷刚好经过也看不到,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顶好看的,春风拂面,桃李花开。以后王爷可以命他多笑笑嘛。”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脸都快抽搐了——明明是那种抽筋的笑,明明夔王看到之后脸色如乌云压顶,周子秦这人居然还感觉不到,真是什么眼力劲儿。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