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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等着。真是的,我都多少天,没去看我老婆儿子了。”
“我说,这个时侯,你就将就些吧!为了太皇太后的崩逝,皇上伤心着呢!京城九门关闭,以备国丧。哪个当官的敢怠慢了,何况咱们这种小人物。听说这些天,外头不知道捉了多少人,全是在这几天没把国丧当回事,关上门就以为唱戏喝酒没关系的,听说还有个什么什么官的儿子,偷偷在外头讨小妾,以为不放鞭炮,不请客就没事,这下可好了,连带着他老头也得跟着丢官。”
“话又说回来,太皇太后崩了是国丧,可跟咱们这些小人物又能有什么关系,为啥非得嚎哭得比死了老子还伤心,为什么就连着几年不许看戏喝酒。可怜那些订了婚事,说了亲事的,这下子全得砸。那些演戏的,唱曲的,以后的生计都不知道在哪儿呢!”可能是在寒风中吹得太久,说话的人,多少带点怨气。
“这是国丧,也是国礼。百善孝为先,天子以孝道治天下,咱们皇上有多伤心,你不是不知道,读祭文的时侯,人都晕过去几次了,这时侯,有人还敢寻欢作乐娶老婆,不是戮他的心吗?”
“我说老哥,咱们兄弟俩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昨儿我尿急,半夜里上茅房,偏巧这边有人占了,只好往外头找去,在轮值阁那想看有没有空位,正碰上两个轮值的官员也上茅房,他们以为四下无人,在那偷偷说话,说是咱们主子真是厉害,戏是越演越像了,读祭文时,那个表现,写在史书里,那是万世美谈啊!”
“闭嘴,这话你也敢乱说。”另一个声音严厉起来。
“行了,这大冷的天,慈昭殿也没主了,谁会往这来。咱们也不过是说说私话,解解闷。你也知道,咱们那位主子,是多厉害的主,你说,会不会真是……”
“什么真的假的,这话让人听见了,就是掉脑袋的事,你再说一个字,咱们就不是兄弟朋友,以后也别说咱们有交情,你不怕事,我还想保着脖子上这两斤半,回家老婆儿子热炕头呢!”
随着那严厉的喝斥,另一个没轻没重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小了,最后仿佛喃喃地唠叨了句什么,却也随即消散于寒风中。
躲在角落处避风的两个倒霉侍卫,看不到离着他们三步远,大树之后,那一身素白孝衣,却神容惨淡憔悴的少年。
宁昭在寒风中静静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再听不到一丝声息。
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太过生气。
他应当暴跳如雷,他应当立刻现身呼喝,他应当立刻重重惩处这两个侍卫,然后把昨晚在慈昭殿附近执事阁紧急当值的内府官员全部重处,然而,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心境出奇地疲惫和苍凉,纵然把这些人都杀光了,并累及九族又如何?纵然把所有敢于听戏喝酒娶小老婆的人全都流放发配又如何?这一国大丧,这满朝悲声,又有几个是真心同他一样悲伤,一般惨痛的。甚至没有什么人,会真的相信,他是真正感到痛楚难当。
这么多年乾纲独断,在臣子眼中,他是个城府深沉,冷静理智,甚至残忍坚决的帝王,谁会真的相信,一个能把唯一的同母妹妹逼嫁异国的人,会为他那崩逝的祖母如此伤心所以,那个聪明理智的君王才会变成迷茫伤心的少年,所以,才会在一大清早就茫然无措地抛开所有的侍从太监,一个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祖母生前的住所。想要凭吊一番,却又在无意之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正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纵杀尽所有不敬之人又如何,纵屠尽一干不信他真心悲伤之人又如何,换来的,也不过是天下臣民,敢怒而不敢言的怨尤,得来的,也不过是一干臣民百姓,尽心尽力做好的一场悲痛万分如丧考批的假戏。
宁昭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清晨的风,冷得让人颤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无力地转过身,漫无目的地离去。
这么大这么大的宫殿,这么大这么大的秦国,原来,竟不能找到一个人,可以与他有相同的悲伤,可以与他,共担这悲伤。
满眼的素白,满宫的悲伤,到底有几个人真正悲痛。
皇太后在痛哭的时侯,会不会在想着,从此这个国家,就再没有人份位比她更尊贵。一场母子名分,有些事,还是不要想得太清楚吧!
皇后和诸缤妃痛哭流涕,为的到底是替祖母悲伤,还是想尽力以悲痛获得自己的认同。
算了,这后宫里的明争暗斗,欺君手段,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罢了,再精明的皇帝,有的时侯,还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装糊涂的。
那满朝臣子,号陶痛哭者虽众,焉知那掩在脸上的手帕里,不是暗中洒满了辣椒粉。
倒也只得一个纳兰明……
只得一个纳兰明啊!宁昭叹息摇头。
只得一个纳兰明,会在他惊慌失措,大赦天下,大洒金银于佛寺时,直冲慈昭殿。
只有一个纳兰明,敢担那天大的干系,在太皇太后病重之时,直言谏君:“岂可为一人而废律令。”
只有一个纳兰明,敢在他暴怒要诛尽太医,不许人说半个不字时,长跪君前凛然相责。
还记得自己当时愤怒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随手抓起手边一件不知什么重东西恶狠狠扔过去。
堂堂皇帝,竟亲自动手,把一国宰相打得额头鲜血长流。
也只得纳兰明值此之际,还能半步不退,拭也不拭额上鲜血,怒目望着他,一字字沉声道:“陛下,天子无私事,无私情。”
也只有一个纳兰明,会在皇祖母崩逝之后,自己心碎神伤,无心国事之时,孤身闯宫。
就连梅总管亲自出面阻拦,他竟能不管不顾,迎面一个耳光打过去,暴怒喝道:“你是何人,敢阻宰相!”而后怒视所有阻拦的侍卫:“陛下无心国政,我身为臣子,必当死谏,尔等或是拨刀取我之命,或是给我让开。”就这么挺身直冲,竟生生把所有的侍卫骇得连连后退。
只有一个纳兰明,明知如此举动,已犯君王大忌,明知自己与他,素有心结隔阂,还敢这么肆无忌惮,闯入殿中,毫不客气地怒斥一声:“太皇太后倘若有灵,见陛下如此,必然死不螟目。”
宁昭无力地摇头,是啊,只有一个纳兰明啊!纵然忌他恨他疑他怒他,却终是不得不叹息,能为他臂助,受他倚重,让他交托国政的,也真只得这么一个纳兰明。
就算暗自心惊于他的胆色,震异于他离宫多年,却仍对宫中侍卫有如此强大的掌控力,敢于这般在宫中横行无忌,却也不得不说,能如此不计利害而挺身直言警示的,也只得纳兰明一个。
那人虽然贪权好利,贪栈权势,广布党羽,但做为一国之相,却实实在在,从没有不尽责过。
纳兰明此人,私心权欲,固然比谁都盛,然,每逢大义关头,国家紧要之时,却是从来不曾做错过一件事。便是天大的干系,照样敢于担当。
只是……
宁昭惨然叹息,纵然知道君王无私事,无私情,但他到底还只是个人。纵然纳兰明说的所有道理他都明白,他都曾一遍一遍拿来劝自己的,然而,他也想要,有一天可以不理会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大局,纯纯粹粹地悲伤,无所顾忌地痛哭。
纳兰明或者是能臣,或者是权臣,或者是让所有君王又爱又恨之人,却到底,不是那个,能与他共悲伤之人。
如许天地,如许人间,又有何人,共他这一腔悲楚。
安乐已去,纳兰已绝,人间世上,尚有何人,信他满腹痛楚。
一大早,宁昭就把所有的宫人都赶得老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宫中到处乱走。梅总管既不敢抗旨,又怕皇上有个什么差错,急得团团乱转。
这么大清早的,宫里也没多少人走动,天气又冷得厉害,各处巡视的人都少得可怜。宫里又有规矩,各处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就算要分派人手去找皇上,也是不便的。最后想到皇上极可能去慈昭殿缅怀太皇太后,梅总管咬咬牙就奔慈昭殿而去。
远远地望见在几天之内,已清减许多的大秦皇帝如游魂一般地过来,梅总管急忙迎上去,尽量把声音放柔:“皇上,天气冷,先回去歇着吧!”
宁昭也不说什么,只是双眼迷茫,表情空白地跟着梅总管,就这么一步步,慢慢走回他的寝殿。
进得殿中,他在那宽大的龙椅上坐下,淡淡挥挥手。
梅总管想劝什么,又看看皇上空白的表情,终于忍了下来,弯腰行礼悄悄的引领一干宫人,毫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宁昭一个人坐在如许宽大的殿阁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宫殿如此之大,如此之冷清,如此之寒冷。
他不自觉地在御座中微微瑟缩,真的很冷很冷。
脚步声响起时,他没有抬头,只轻轻道:“朕说过,不许来打扰朕。”
脚步声微微一顿,然而又立刻靠近。
宁昭微微皱眉,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怎么竟有人敢这样不把他的旨意当回事,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竟疲惫得连愤怒,都愤怒不起来。
直到有一只手,小心地,有些迟疑地按在他的膝上,隔着那么多层衣衫,神奇般的竟依然有温暖可以传递。
宁昭愕然抬头,这才看到,纳兰玉单膝跪地,就这么安静地,无声地,依跪在他的御座之前。
纳兰玉一向拥有在宫禁中,不需通报就自由出入的特权,即使是在与宁昭决裂的那次之后,宁昭也仿佛是忘记了一般,并没有下旨取消这项权力。
所以,对于纳兰玉的出现,宁昭理应不至太惊愕。
然而,他只是就这么呆呆地,静静地望着纳兰玉。
似乎并没有太久的分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