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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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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地青一青,突然盯着我,如同她找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就挂在我脸上。
我问你找啥?
我说你到底找啥嘛。
说看把你急的,人丢了魂儿也不会这样子。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转瞬间,人变得从容,风雅,将落在额上的头发朝后捋一捋,拉了拉跟着她的荒乱了的上衣和裤腿,把梳妆椅子扶起来,不急不忙地坐在那把圆面包皮的棕红椅子上,把目光再次冷冷热热地抬起来,瞟着我像看一页原来没有读明白的书。
杨科,她说,你把那东西给我吧。
说算我姓赵的求你了,求你把东西给我好不好?
问我说,你真的没拿吗?
……真的没见没拿吗?
……你敢发誓说你没见没拿吗?
我开始替茹萍和李广智去找着那东西。把他俩同床共枕过的枕头拿到一边去,将枕头下的床单、褥子全都掀起来。想他们上床时,那件东西一定是顺手塞到了枕头下,或是习惯性地压在床上的褥子下。可是枕下、褥下都没有。枕下、褥下除了一层尘土和几丝头发外(还有早已干皱的一团卫生纸),剩下的就是席梦思床垫的花纹和塌陷。想有时候,人们情绪激动,操之过急,也许会把那东西急急忙忙挂到床头上,可那东西在男人女人情难抑制时,会害羞似的躲着落到床下去。于是间,我从床上爬下来,又爬到床下用手电筒照着四处找。在床下,我找到了先前我和茹萍丢的拖鞋、钢笔和她的口红、眉笔。待我从床下拿着拖鞋、钢笔、眉笔、口红爬了出来后,我看见茹萍一脸失望,满脸焦急,像一团火烧在她的脸上一样。把那些东西全都摆到她的梳妆台面上,然后我心急火燎地回过头,说没有呀,你们那天把它放到了哪儿?
说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想想到底放到了哪儿。
说床头?枕下?还是你们随手搭在了桌上或椅上?
茹萍看着我,脸上是半信半疑的暗红或淡黄。我知道她怀疑我的寻找是贼唤捉贼,如同黄鼠狼去给鸡拜年。屋子里窗光明亮,灯光也明亮。灰尘在她和我中间飞着如柳絮起舞般。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将信将疑。我火急火燎。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坦荡和宽宏,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扭头看见了客厅的大沙发。我想起来那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第一眼看到了他们脱下的衣服是团在沙发上,便快步地走出去,趴在地板上,朝着沙发的下面瞅。到什么也没看见时,我又用尽力气把沙发从墙下推到屋中央,让沙发下面的黑暗和凌乱全都裸在明亮里。可那沙发下,除了有书纸、灰尘、电线,还有她偶尔爱吃的巧克力,再就什么也没了。我望着沙发下的灰尘和狼藉,又回头望着跟着我出来站在客厅的茹萍的脸,说没有呀,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搁到了哪儿。
望着她半红半黄的脸……是真的丢在咱们家了吗?
望着她半黄半白的脸……你打个电话问他一下嘛,让他好好回忆放在了哪儿。
望着她半白半青、最后成了紫色的脸……你也好好想一想,那一天你们脱衣服时,是他一进屋门就脱的,还是到了这沙发上亲热了一会才脱的。再或是你们把衣服全都脱在了这沙发上,还是在这儿脱了外衣,亲热一番,才到屋里床上去脱了内衣的。
我提醒着茹萍,像一个老师提醒着一个丢了珍贵物品的学生样,为了不让她着急,还拿手去她的肩上抚摸着(如同父亲抚摸丢了东西的一个孩子般)。然后再轻柔关切地问,你们那天到底都把衣服脱在哪儿了?
……最后把衣服脱在哪儿怎么会忘呢?
……你记性那么好,看一场电影,能把所有电影中的细节都记住,怎么会忘了你们自己的事?
我问着看着她,既无责怪,也无冷嘲,他们丢了东西像我丢了东西样,像替一个丢了钥匙进不去家的孩子着急样。我是那样的关切和热忱,是那样殷勤和主动,为替他们找到那东西,弄得我和她一样灰土灰脸,着急上火,连蛛网挂在头发上都未及扫一下。可她却最后冷冷地看看我(眼里有着冰寒寒的光),用鼻子哼一下,回身到卫生间匆匆洗把脸,整整衣服什么也不说,就从我身边走掉了。
她朝着门外冷冰冰地走掉了。猛地关上门,把我留在屋子里,像把一个死不认账的贼关在了冷漠睥睨的铁笼里。

第14节:4。泮水
4。泮水
下午,我在学校的槐林小路上碰到了李广智。我两个不期而遇,尴尴尬尬。在那槐林里,他说了几句淡而无味的话,我给了他高深莫测的沉默和不语。
我到系里去开会,去研讨解决古典文学课像干尸样无人问津,学生们上课时唯恐躲之不及那问题(尤其是我的《诗经解读》课,竟有十几个学生联名写信给学校要求取消这门课),可我从家里走出来,因为天热,因为一个上午没找到茹萍要找的那东西,我心里烦躁不安,情绪紊紊乱乱,就抄近路去穿越那片校中央的槐树林。在那片几十年都乱中有序的槐林中,在那条由旧砖碎瓦砌起的小路上,因为吊虫过多,蛛网七横八竖,偶尔间,还会有条花蛇从树下的草丛中爬出来,横在路中央。所以连谈情说爱的学生们,都已经不从这片林中穿行散步了,可我却忽然想从这条路上走到系里去,忽然谁都不想见。忽然就在路上偏巧碰见了他李广智。
我俩都僵在了路中央。
我俩都在脸上挂了淡黄秋枯的一丝笑。
笑了后,我儒雅大度地闪着让他从我身边过去了。
十天没有见,他平添了几分瘦,默默走着,像在树林中移动的一截秋萎冬枯的干树枝。望着他走过去,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团团疑问和不解……比起我,他年迈瘦弱,可他和茹萍在床上时,他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极乐快活呢?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有那样的高潮呢?他是校长,大知识分子,脱光衣服时,也会说那些低级、下流的荤话调情吗?他不会和茹萍做着爱,还讲哲学和文化艺术的思想吧?还有茹萍失急慌忙,急不可耐,替他找的那东西,可你自己放到了哪儿,难道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吗?难道你有那么糊涂吗?我想问他这些问题时,他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已经错过开口问话的良机了。
就那么看着从我身边过去的李广智,我的心如踏空的脚样在那儿悬一会儿,最终遗憾地收回来。想要转身走去时,却看见他也脚步慢下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平静和木然,而是厚着深黄的尴尬和枯色,像经历了他和茹萍在一块被我捉奸的事,他忽然老了许多岁,忽然双鬓斑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密密麻麻了,没有了原先知识分子春风得意的柔润和光泽,没有了学者、专家的儒雅和气度。我有些可怜他,心里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到底你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想要问他话,又似乎等着他先开口跟我说句什么话。
他也就说了,嘴唇动一下,又犹豫着用舌头舔舔下嘴唇,看看前后与左右,证明确实槐林里没有第三者,才用很小的声音问我道……
杨教授,我是不是有东西忘到你家了?
我瞟他的脸,想说话我又什么也没说。
他苦笑一下子,说我知道我错了。那东西你要扔了就扔了,要没扔希望你能还给我。
我依然瞟着他的脸,想问话却什么也没问,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
你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见就算了。他最后看看我,不信任地这样说了一句,收起脸上的尴尬和苦笑,再次转身走掉了。
这次他比刚才走得慢,也走得犹豫和无奈。而我一直站在槐林的小路上,一直望着他走出树林子,心里有几分得意,几分好笑。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却像以守为攻,把什么都说了。都已经厉色放言、一览无余了。像把他们彻底打败了,让他臣服了,如一只蚂蚁把一头大象终于绊倒在了自己脚下样。

第15节:1。出车(1)
卷三雅
1。出车
李广智和赵茹萍被我捉奸(是不期而遇)的25天后,暑假前一个月的六月初,周五的一个下午,是古典文学课,由我给大三的学生讲《诗经解读》的第九讲……《诗经》的精神存在性。
我知道同学们不爱进我授课的教室,如同不爱去博物馆看最有价值的木乃伊;不爱听我的《诗经解读》课,如同不爱听来自远古的声音和歌唱。事情就这样,高处不胜寒,天凉好个秋。我不怪他们,只怪我对《诗经》的研究超出了一般老师和同学能够理解的范围和限度。然而说到底,我是学者,我是教授(副),我的职责和良知催促我,无论有没有学生去听我的课,我都必须去讲我的课。我明白(全校的教授都明白),学生们去不去听是一回事,教授们去不去讲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去讲了。
这是我写完《风雅之颂……关于精神的本源探究》后的第一课,是我第一次把我专著中的内容搬到我的讲台上。我知道来听我讲课的学生一定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可我心里却渴望着他们人才济济,兵马满营,如同茹萍讲课样,让那阔大的教室里,满座高朋,黑黑鸦鸦一片儿。
我知道,那凤毛麟角的学生去听我的课,在课堂上走神、耳语、睡觉是家常便饭,一日三餐;可我却渴望着他们目不斜视、精神专著,听我讲课就如同听一个来自西方大国总统的演讲般。
知道这是不可能,可我每次去讲课前,都满脑子是这样的幻化和想念。知道这是异想天开、黄粱美梦,可我还在每次讲课前,都精心准备,修整讲稿,把开讲前的几句话都预先想好并死记硬背在脑子里。
六月初这天下午两点的课,我一如往日提前十分钟到了系里的大教室。明知道来听课的学生会寥寥无几,可我偏要把他们想成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明知道讲《诗经解读》,教室里会清冷寂静,可我偏要把讲《诗经解读》课,想象成一场旷世空前的演出和歌舞(这景况已经屡试不爽,宛若冬天一到,秋叶必落样,可我却朝思暮想着严冬里阳光和熙的那一日)。然而这一次,我的想象应验了,实现了,像冬天一到,就万物更新春暖花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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