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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砷也是贫贱出身,曾在口外讨过饭的人,饶是如此,吃到三唐镇,已是满腹焦胀闻“蝗”欲呕。这里地近省城,赈粮也发了过来,乍嗅粮食香,猛见米麦粮饵,馋极了的和砷活象饿死鬼遇了盂兰会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饺煎饼油条一捞食之,就攘搡了个十五分饱胀。出门遇了春雨,又淋了个落汤鸡,已是有些体热发烧,一肚子蝗虫面食胡搅不合时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壶剩茶,他素来秉赋甚弱,经这么往死里折腾。平明时先是一阵大呕,接着搅肠刮肚疼如寸割,上下开闸直泻喷吐如绳,说不尽的秽恶腌脏,拉杂得满世界混饨一片,遍客屋无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气扑鼻。不到天明便晕死了过去。
旧时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乱客;二怕冤苦告状客;三怕进京举人。(注:冤苦告状客人多有在店中自尽的,官吏得以借机敲诈店主;进京应考举人常常赖欠房资,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断,店主畏势莫可如何。)和砷犯的头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满地黄汤绿水中拖出他来,连被窝装裹带人一古脑塞了车上,直拉到三唐镇北一座破败了的九宫娘娘庙里,一床草铺施舍了他住在大殿东壁下,又派伙计守候着等他咽气——这都是此地规矩,并没有人说老板不仁义的。只可怜和砷,虽不是甚么达官贵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见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难,由着人摆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晓。
昏沉着不知睡了几天,和砷醒过来了,先是睁开伛偻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着破庙房顶,自疑地晃晃头,觉得四匝的神像、布慢、灵栅、宝幡、壁画五光十色颠倒旋转,晕得象是自己在一叶扁舟上随旋涡洪波沉浮飘悠,蓦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声又昏过去……
“你……喝口汤吧……绿豆汤能解瘟气的……”
彷佛从极远的天外云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气。和砷再次睁开了眼,这次不再象着了风症那样又白又亮,却显得很是疲惫无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变得清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篷乱着挽个髻儿在脑后,容长脸儿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点,衣裳褴缕肤色也黝暗些,显见是个住庙丐妇,半跪蹲在草铺前,手里端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粗瓷大碗正盯着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绛红色的绿豆汤,兀自微微冒着热气,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却情知这样饿下去只有个死,勉强点点头,惨笑着说声“谢谢……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觉得爽口,还有点甜,似乎兑了砂糖进去,和豆沙香味混着,倒勾起胃口,稍一顿,如吸琼浆般贪婪地喝得干干净净,弛然卧倒了地下,见草荐头旁有只蓝子,里边装的有饽饽咸菜之类吃食,弱弱地问道:“……是你给我的东西?”
那女人摇摇头,说道:“是店伙计送来的,他们每天来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听你说话,我来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爷,三天了……这地方儿风俗真是不好,您是出过店钱的啊!怎么恁地狠心,扔下这里就撂开了手。”
和砷目光跳跃了一下,熠然一闪旋即黯淡下来。其实住店时他已经精穷的了,也怨不的老板无情。在瓜洲渡驿站发一回恻隐之心,救济靳文魁家属柴炭,把军机处给他带的出差银子都填了进去,只剩了二十多两散碎银子。马二侉子给了十两,答应再帮他二百两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启齿,三差两错又逢大家都忙着送驾,不好认真去借贷。盘算三十多两银子怎么着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儿上饥荒,吃蝗虫馋极了打了几顿牙祭,又着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里只余了不足五两,住三唐义合店那晚,其实只有一两二钱银子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看看乱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着钱搭子道:“我委实动不得,劳烦大嫂把那个取过来……”
搭子取过来了,和砷抖索着一双枯瘦苍白的手,一个小袋一个小袋摸索着,这里边最深夹袋里装着阿桂给范时捷写信废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来装小银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头有军机处的火漆章印,可以证明他和砷是“军机处的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但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和砷心里一阵烦燥,不知哪来的劲,半挺起身子,手忙脚乱张惶着,把钱搭子各处揉搓了个遍,又倒吊起来抖动,希冀着那个信封掉落出来。那妇人笑道:“哪里还能有钱呢?店里人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抄贼脏似的在这里抖落了半日,纸片子破布烂袜子都拢堆儿搜捡过了,还指望着给你留下钱!”
“他们把那些东西弄哪儿了?”
“烧了……”
“烧了?”
“你不知道你来时候有多脏,他们用你的破衣烂裤子纸片子给你揩了,就用火烧了——这庙里原来还有几家讨饭的,怕过了病气,都迁玉皇庙那边去了。”
“我不是寻钱……”和砷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烧了,那就听天由命,甚么也不说了。”他又发起谵语,一会儿“老马”一会儿“桂中堂”“老于”“尹制台”呓呓绵绵说个不休。那女人听不明白他的话,见小女儿托着一大篮马齿苋回来,自过了西壁下找火烧水,一边择菜一边热剩饭。一时见店伙计提着个布包进来,料是给和砷送干粮来的,也没理他,只指挥女儿:“怜怜!把柴下头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尽着用嘴吹!五岁的大丫头了,没记性!”那怜怜甚是听话,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软灰。
店伙计到和坤铺前,丢了布包,伸着脖子看看听听,一笑说道:“姓和的是个旗人,最他妈娇嫩的,倒结实禁得折腾,象是要反醒过来似的……吴家的,他回过来你跟他说,还欠柜上二两一钱,这堆破烂儿折进去虽说不足,就不另计账了,算方二爷积德阴骘……这点子干粮算我们和顺店送他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捡拾那些破衣物。吴氏见方家老板伙计这般作派,心里鄙夷,口中却不便说,只用棍子捅那砖灶下的火,弄得满殿烟雾灰屑腾空缭绕,柴灶噼剥爆响间骂那小丫头:“死妮子!拾来的柴也是湿的!这么大了任事不晓的——没见前头住的癫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就知道乱坟岗子上拾破布烂套子养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怜丫头见娘无端发脾气,又不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儿,吓得扎煞着小手站在一边,咧嘴儿要哭又不敢。
“怎么,恨棒打人么?”店伙计将和砷的衣物破烂流丢收成一个包儿,听妇人说话拐刺儿,一手丢了地下,冲吴氏嘿地一笑:“店钱不够当行李,你走遍天下问问,看是不是这个理儿!心疼他了,他是你甚么人呐?当妈,你小了;当儿,他又大了!噢,我说呢,别人都怕过病气走了,偏你就留下,原来寡妇摸着了毯——敢情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他口中有天没日头还在胡浸,不防吴氏手一甩将手中燃着的烧火棍隔老远扔过来,忙闪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没打着,只棍头一节指顶大的红炭圆儿掉进脖子里,顺脊背烫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挠,竟似突然得了鸡爪疯似的手舞足蹈满地兜圈儿,直待炭灰灭了才得定住。他牙一咬,就要扑上去打吴氏,吴氏霍地端起一锅翻花滚着的稀粥站起来,喝道:“方二癞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给你退了猪毛!”
方二癫子不防女人这一招,吓得脊梁上的一串泡儿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儿虚挡着,挪到和砷头脸身边,白着脸皮笑道:“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好男不与女斗,你愿意谁就是谁,反正我不掺和就是——妈的,便宜了你姓和的!”他兜屁股照和砷踢了一脚,走戏子台步般歪趔着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冲殿里喊道:“贱婆娘!别你妈的忒得意儿——镇上莫典史传下有话,不在编氓的无业游民一律解送回藉,无论你是跑单帮卖药耍百戏走把式算命打卦讨吃要饭的,在编就有赈济,不在编的绳串蚱蜢串儿走路——瞧好了你这对贼男女的好果子吃!”说骂着一颠一颠趔着去了。
和砷人虽晕迷,心思却甚清明,二人言语行动俱都入耳人心,听得心下悲苦愤恨,一阵无奈一阵酸心,早已泪出如渖,只口舌僵滞喃喃不能成语,欲待翻身时又头疼欲裂万花齐迸,燥胀得五官错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钮子。那个叫怜怜的总角小丫头见母亲忙着用木勺搅粥,忙过来蹲在和砷身边,握着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还有豆汤……你喝不喝?你哭了……”
“怜怜别闹他。他身上有病,又几天没吃饭,搁的住你再揉搓?”吴氏挽着袖子,一手握捂着大碗,一手用石头在碗中轻轻捣着,未了双手从碗里捞出一团碧绿墨翠的东西,拧出汁液来,又从小碗里兑了点甚么……端过来,在和砷耳畔轻声说道:“别焦心,就是老人家们说的,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先把身子养好是要紧的……这是个备方儿,生扁豆汁子兑醋,止呕止痢我们乡都用这个。张开口,唉对,就这样,好,咽了……空心头儿喝了最好。我还煮的有马齿苋粥,也治红白痢,慢慢作养,你这年纪好起来,快得很……”
和砷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涩腹里已见通泰,空得一无所有的肚里一阵咯咯作响,竟打出一个嗝儿,脸上泛出血色,睁开眼,虽然仍是晕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样烦恶,反手握住了怜怜胖乎乎温热的小手,望着吴氏说道:“韩信千金报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济,要比韩信过十倍!”
“嘴脸!”吴氏笑道,“谁指望你来报这半碗扁豆秧儿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积阴骘,但得个平安二字就是喜乐……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紧了,方才还烧了半截土坯,呆会儿泼上醋,布裹裹垫到膝盖下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