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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笑了。“甭担心,大哥。只要有个作艺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国呢,我也有法挣来这碗饭。”
“真的?”窝囊废愁眉苦脸。他脱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卷儿。他没有兄弟那么乐观,他也不喜欢这座火炉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宝庆说,“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照看着点儿。别让秀莲一个人上街去。别让她妈妈喝醉了,还得让她小心着点烟头儿。这些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个烟头就能烧一条街。”
“可是怎么能……”窝囊废挺不乐意。
宝庆知道大哥想说什么,就笑了。“别跟我提那个。他们都怕您。他们就听您的。是这么着不是?”
窝囊废笑得有点儿勉强。
宝庆把他的东西收拾到一块儿,拿块包袱皮包了,挟在胳肢窝里。他在穿上最好的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
他拿着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让他老婆看见。她还是听见了。“咦*恪*哪儿去?”
他没言语,只是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
走出大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轻快的步伐。他看着街道,很快就把家里的揪心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喜欢那宽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着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灯亮得耀眼。这真好。这么些个灯,还愁没有买卖做吗?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迈进门坎儿,他就不住地给人点头,连茶房也没漏过,就象他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他看见有两三个来洗澡的是一起坐船来的伴儿,就跟他们亲热地拉手道好儿。然后他走到柜上去,悄悄地替他们付了澡钱。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个不寻常的人来跟大家伙儿一块洗澡来了。就连懒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别献殷勤,跑去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还有热手巾。他剃了头,刮了脸,然后脱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进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热水,接着坐在池子边,一面在胸口上搓着,一面顺口唱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旷神怡。要做的事多着呢,忙什么。先唱上一段再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美滋滋的,当然他更喜欢别人捧场。一身的臭汗都洗净了,他穿上了讲究的绸大褂和缎子鞋,他把脏衣服交给柜上拿去洗,觉得自己干净、利索。走出澡堂门,准备办事去。
首先,他得闹明白当地的园子里演的都是些什么。他花了个把小时转茶馆,看出沿江一带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渔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标准来看,他觉着本地的玩艺儿不怎么样。他唱的鼓书更有味儿,也更雅。不过一个高明的艺人就得谦虚着点,总得不断地学点新玩艺儿。
他高兴的是所有的茶馆买卖都很兴隆。要是这些艺人能赚钱,他和秀莲为什么不能呢。重庆人可能听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艺儿总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爱看打远处来的新鲜玩艺儿。重庆现在是陪都了,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儿涌。就是四川人不来看他的玩艺儿,难民们也会来的。唔,事情不坏嘛。
可是他得成起个班子来。秀莲和他不能就那么着在茶馆或江边的茶棚儿里卖唱。绝不能那么办。他是个从北平来的体面的艺人。他在上海、南京、汉口这些大城市里都唱过。他必得自己弄个戏园子,摆上他那些绣金的门帘台帐,还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画轴和幛子。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样杂耍,得有俩相声演员,变戏法的,说口技的。不论哪一桩,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时成不起一个唱北方曲艺的班子,他就得找俩本地的角儿来帮忙。不论怎样,得叫重庆人看看他的玩艺儿。
他加快了步子,又开始冒汗了。不过出汗也叫人舒服,凉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畅快。
跟别的大城市一样,重庆多的是茶馆。宝庆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应当去拜访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来重庆之前就知道了。去拜会之前,他还是情愿先坐在茶馆里领略一下本地风光。你在这儿什么人都看得见——商人、土匪、有学问的人和耍钱的。宝庆见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馆里,他碰见了老朋友唐四爷。唐四爷的闺女琴珠也是个唱大鼓书的艺人。
宝庆在济南、上海、镇江这些城市里,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混过事。他的闺女琴珠嗓门挺响亮,可是缺少韵味。宝庆看不上她的玩艺儿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对她来说,钱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爷也是一路货。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过,后来多年不说话。
可是今天见了面,宝庆和唐四爷都觉着象多年不见面的亲哥俩。他俩亲热地拚命握手,激动得眼泪花花的。宝庆要找个唱鼓书的好把班子凑起来,唐四爷急着要给他闺女找个好事由儿,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说,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庆,一筹莫展。眼下的穷愁使他们忘了过去的那些别扭。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俩人心里都热呼呼的。宝庆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早晚他得吃亏。可是眼下这么缺人,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在唐四爷那头,他一见宝庆,就觉得好象一块肥肉掉进了嘴里,他决心死死咬住这块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宝庆上钩并不难。过去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不过在他和宝庆握手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泪倒的确是真的。“我的好四爷!”宝庆亲热地说,“您怎么也在这儿?”“宝庆,我的老朋友……”唐四爷的眼泪滚下了腮帮子,“宝庆,您得帮帮我,我在这荒山野店里真没辙了。”
唐四爷是个矮矮瘦瘦,五十来岁的人。别看他的身子骨儿小,嗓门倒很响亮。他的脸又瘦又长,鼻梁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说起话来,就不住点地摇头晃脑。一对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脸瞧人。
“宝眷都来了吗?”宝庆说。
“是呀,连小刘都跟我们来了。”
“小刘?”宝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给您闺女弹弦子的那个吗?”
“是呀!”唐四爷瞅着宝庆,瞧出宝庆非常高兴。他猜出宝庆急着要找个弹弦子的。他那大哥窝囊废弹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干这一行。要是宝庆找不着个弹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蜡。小刘弹得不算好,可是在这么个偏僻的山城里,也就能将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爷。带我去见见您的宝眷。”宝庆更加亲热地说着。他想马上见见小刘和琴珠,让他们搭他的班子。“宝庆,我的好兄弟,我们来了快两礼拜了,还没一点辙呢!”唐四爷叹息着说。“您有点门儿了吗?”他想先弄清楚宝庆到底能给他点什么好处,然后再让他见小刘和他闺女。宝庆的亲热,倒引起他的担心来。
宝庆意味深长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爷,只要您肯帮忙,我就能把买卖弄起来。您想想——有了小刘、琴珠、我闺女秀莲和我,这就有了三个段子了。只要再找上几个人——找几个本地作艺的什么的——马上就能开锣了。走呀!”
“您拿得稳?”别人的热心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我的好四爷,”宝庆神气起来了,“您想我方宝庆能骗您吗?我说能干起来,就能干起来。”
唐四爷摇了摇头,心里很快打开了算盘。一开头他是想要宝庆帮忙来着,如今他见宝庆那么急着想跟他凑班子,就又觉着该扭转一下形势,让宝庆倒过来求他。
“宝庆,”他开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们合计合计。”
宝庆知道唐四爷滑头。不过他也看出唐四爷没有完全拒绝搭伙儿干。于是他也装作一点儿不着急。“好四爷,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刘,我可以成班子,不过您也得明白,没有他俩我也成得起个班子来。给他们捎个好。再见。”说着,他就要走。
唐四爷笑了。“别走呀,宝庆。您要是乐意,就来跟大伙儿说说。”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还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显得唐四奶奶和琴珠“伟大”。四奶奶有三个唐四爷那么宽,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两寸。娘是座肉山,闺女是个宝塔。俩人都一个劲儿地〃吧茸印*
琴珠只有在台上还有几分动人之处。上台的时候,她可以把脸蛋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没化装,脸上汗涔涔的。宝庆想:她可是真够丑的了。不过她的眼睛还挺漂亮,能盯得你发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可是那对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黑。
四奶奶是个尖嗓门。不说话的时候,也呼噜呼噜地喘气。“哟,”四奶奶叫了起来,“我当是谁来了呢,敢情是宝庆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椅子里,简直没法站起来迎接宝庆。她拿着一把芭蕉扇拚命地〃埃盟羌馍っ藕埃骸罢庀驴珊绵叮*我这就放心了,这下子我们不会饿死在这儿了。您这边坐,您坐呀。四爷,沏茶来。”宝庆四面瞧了瞧,没处可坐。“我不坐,”他客气地说,“甭费事了,四爷,我不渴。四奶奶,您身体还好吧?”“好!”唐太太气呼呼地说,“打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我都掉了十几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叹了口气。
“您呢,琴珠姑娘?”宝庆笑眯眯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阵子,这才想出话来。“唔,方二叔,您的脑门还是那么亮。”她打趣地说。
宝庆笑了。他想,从琴珠的样子看来,穿得挺随便,又没擦脂抹粉,眼下可能还没干那号买卖。宝庆一向不喜欢她,也不愿意秀莲跟她瞎掺合,怕跟她学坏。只要有钱,琴珠什么都干得出来。宝庆不知道她现在跟小刘是不是也有一手,不过那当然不是为了赚钱。他定了定神,问道:“小刘呢?”唐四爷叫道:“小刘,小刘,快出来,方二爷在这儿呢!”
小刘懒洋洋迷离迷瞪地蹭了出来,一面还打着哈欠。他约摸有三十岁,又瘦又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厉害,好象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