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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有固定的看法,要是有人问他理解不理解农民,他还会像有人问他喜不喜欢他们一样茫然不知所答。说他理解农民,在他看来就等于说他理解一般人一样。他不断地观察和理解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他认为善良而有趣的农民,他不断地发现他们新的特点,改变自己以前对他们的看法,形成新的观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恰好相反。恰如他以田园生活和他所不爱好的生活相对照而爱好和赞赏田园生活一样,他以农民和他所不喜欢的那个阶级的人们相对照而喜欢农民,把农民理解成和一般人截然相反的了。在他那很有条理的头脑里对农民生活清楚地形成了一定的看法,那一部分是由于生活本身,而主要地却是由于和别的生活方式相对照而推论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对农民的看法和他对他们抱着的同情态度。
在议论农民时兄弟间发生的争论中,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总是战胜他的弟弟,正是因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于农民——对于他们的性格、特长和趣味有固定的看法,而康斯坦丁*列文关于这个问题却没有坚定不移的意见,因此在他们的辩论中康斯坦丁就经常陷于自相矛盾中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眼中,他弟弟是一个出色的人,他的心放得正(像他用法语所表达的),但是他的头脑,虽然相当敏捷,却太容易受一时的印象所影响,因而充满矛盾。以长兄的恳切,他有时向他解释事物的真谛,但是他和他争辩得不到乐趣,因为征服他是太容易了。
康斯坦丁*列文把他哥哥看成是一个才智过人和修养很高的人,十分高尚,而且赋有一种献身公益事业的特殊能力。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年纪越大以及了解他哥哥越深,他就越发常常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完全缺少的这种从事公益事业的能力,也许并不是什么美德,反倒是缺乏什么东西——不是缺乏善良的、正直的、高尚的愿望和趣味,而是缺乏生命力,缺乏所谓激情这种东西,缺乏可以使人从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无数人生道路中选择一条,并且只憧憬这一条的那股热劲。他对哥哥了解得越深,他就越注意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旁的许多献身公益事业的人并不是衷心关怀公益,而是从理性上推论出致力于公益事业是正当的事情,因而就致力于这些事业了。使列文更加强这个信念的,是他观察出来他哥哥对于公益的问题或是灵魂不灭的问题并不比对象棋问题或新机械的精巧构造更为关心。
除此以外,康斯坦丁*列文和他哥哥在一起感到不舒服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夏天在乡下列文正忙于农事,要做完一切该做的事,漫长的夏日还不够用,而谢尔蓝*伊万诺维奇却在休养。但是虽然他正在休养,那就是说,他没有写作,他却这样习惯于脑力活动,他喜欢把涌上脑海的思想用优美简明的形式表达出来,而且喜欢有人倾听。他的最经常的、最自然的听众就是他弟弟。因此,不论他们的关系多么亲近,康斯坦丁丢下他一个人还是感到不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喜欢仰卧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懒懒地闲谈着。
“你不会相信,”他对他弟弟说,“这种田园式的懒散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快乐。脑子里没有一个念头,空虚得一无所有!”
但是康斯坦丁*列文坐着听他闲聊感觉到很沉闷,特别因为他知道要是他不在,他们就会把肥料运到没有犁过的田里,要是不在那里监督着,天知道他们会把肥料撒在什么地方;而且犁铧也不会拧紧,却会让它脱落掉,过后他们还会说新式犁是愚蠢的发明,没有老式安德列夫纳犁好,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哦,这样热的天,你走动得够了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他说。
“不,我还得到账房去一下,”列文回答,就跑到农场去了。
二
六月初发生了一件意外事,老乳母兼女管家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拿了一瓶刚腌好的菌子送到地窖去的时候,滑了一下,跌倒了,跌伤了腕关节。当地医生,一位健谈的年轻的刚毕业的医学生,来给她诊治。他检查了腕关节,说她并没有脱臼,就给她扎上了绷带,留下吃了午饭,很高兴有和鼎鼎大名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科兹内舍夫谈话的机缘,为了表示他对于事物的进步的见解,告诉了他地方上的一切流言蜚语,抱怨县议会所陷入的不能令人满意的状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留心地倾听着,问他问题,因为有新的听众在场兴奋起来,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发表了几点切中要害和很有分量的意见,博得了年轻医生的敬佩,立刻陷入了他弟弟所熟悉的那种总是随着出色的热烈谈话之后而来的兴奋心情。医生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想带了钓竿到河边去。他爱好钓鱼,而且好像以能够喜欢这种无聊的玩意而自豪。
康斯坦丁*列文需要去巡视耕地和草场,就提议套上马车顺路把他哥哥送去。
这是一年中正值夏季转折点的时节,那时节,本年的收获已成定局,要开始考虑来年的播种,而且马上要着手割草了;那时节,黑麦通通结了穗,虽然麦穗还没有饱满,还是轻飘飘的,一片浅绿色麦浪随风波动;那时节,绿色的燕麦和四处散布着的一簇簇黄色的草一道,参差不齐地竖立在播种迟了的田野上;那时节,早种的荞麦铺展开,盖没了地面;那时节,被家畜践踏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休耕地已经翻耕了一半,仅仅残留下没有翻耕过的小路;那时节,堆积在田里的干粪堆在日落时发散出和绣线菊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低地上河畔的草原像一片大海似地伸展着,等待着开镰收割,在草原上黑魆魆地四处混杂着除去杂草的一堆堆酸模草的茎秆。
在农作中,这是一年一度的、需要农民倾注全力的收获前的短短的休息时节。丰收在望,明朗炎热的夏日和短促多露的夜晚到来了。
两兄弟到草场去必须穿过树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路赞赏着枝叶繁茂的树林之美,向他弟弟时而指着一棵背荫那边显得非常黑暗、缀满黄色托叶、含苞欲放的老菩提树,时而指着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着的、今年新生的幼树嫩芽。康斯坦丁*列文不喜欢说、也不喜欢听人讲自然的美。言语在他看来好像损坏了他所见的事物之美。他附和着他哥哥说的话,但是他情不自禁想别的事情上去了。当他们驶出树林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高地上休耕地的景象吸住了,休耕地里有的地方被草渲染成了黄色,有的地方被践踏和被犁沟割裂,有的地方点缀着成堆的肥料,有的地方翻耕过了。一串大车从田间驶过。列文数着车辆,看到需要的一切东西都运出来了,觉得很高兴。看见草场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转移到割草的问题上去了。一想到割草他总是感觉到特别激动。到了草场,列文勒住了马。
朝露还残留在繁密草丛的根株上,为了不把脚弄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求他弟弟驱车驶过草场,一直驶到可以钓到鲈鱼的柳树那里。康斯坦丁*列文虽然觉得把草压坏很可惜,但是他仍然驶进了草场。长长的草柔软地缠绕住车轮和马蹄。把种籽粘在潮湿的车辐和车毂上面了。
哥哥坐在灌木丛下整理钓鱼用具,列文把马牵开去,拴起来,就走进风都吹不动的、辽阔的、灰绿色的、像海洋一般的草场里去了。结着成熟种子的、像丝样柔软的草在春季被水淹过的地方差不多长得齐腰深。
穿过草场,康斯坦丁*列文走到路上,遇见一个肩上掮着一只蜂箱,两眼浮肿的老头子。
“怎样,捉到一窝离巢的蜜蜂吗,福米奇?”他问。
“哪里捉得到,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们只要能保得住自己的就好啦!这是第二次离巢了……亏得孩子们捉回来了。他们正在犁您的地,卸下马,就骑上马去追……”
“哦,你看怎样,福米寄——就动手割草呢,还是再稍微等一等?”
“哦,哦。按照我们的习惯要等到圣彼得节哩。但是您总是割得早一点。哦,为什么不呢,上帝保佑,干草好极了。够给牲口吃的了。”
“你看天气怎样?”
“那可要听天由命。也许会晴下去的。”
列文向他哥哥走去。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都没有钓到,但是他并不觉得厌倦,而且似乎兴致很好。列文看出他因为同医生的谈话而兴奋起来,很想要谈谈话了。相反地,列文却只想尽可能地快回家去,以便吩咐召集明天的割草人和解决他时时挂在心上的割草问题。
“哦,我们走吧,”他说。
“为什么这样急?我们再待一会吧。但是你怎么湿得这样啊!虽然什么都没有钓到,还是愉快得很。渔猎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和大自然接触。这种钢灰色的水多么美丽呀!”他说。
“长满青草的河岸常使我想起一个谜来——你知道吗?草对水说:‘我们颤动,我们颤动。’”
“我不知道这个谜。”列文懒懒地回答。
第二节 雨天割草晴天收
三
“你知道我在想你的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照那位医生对我说的,县里的事简直糟到极点了;那医生是个聪明人呢。我以前也对你说过,我现在还要对你说,不出席会议,完全不管县议会的事,是不对的。假如公正的人都退到一边,当然一切都会弄得很糟糕。我们出的钱通通用做薪金,但是没有学校,没有医生,没有接生婆,也没有药房——什么都没有。”
“哦,我试过,你知道,”列文慢吞吞地不愿意地说,“但是我不能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你怎么会不能够呢?我承认我不明白。我不承认你不关心或是没有能力;难道完全是因为懒惰吗?”
“通通不是。我试过,但是我看出来我什么也不能够做。”
列文说。
他不大注意哥哥说的话。望着河对岸的耕地,他看出有一团黑的东西,但是他分辨不清是马呢还是骑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