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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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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样,”他暗自说;“我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很圆满。”

二十八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什么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实在还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但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基蒂也没有来,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多莉和安娜跟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那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忽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动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体验过,那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走到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面。 

“今天你多么异样啊!” 

“我?你这样觉得吗?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想哭出来。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她的眼睛格外发亮,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多莉说,凝神望着她。 

安娜眼泪汪汪地向她望着。 

“别这样说,多莉。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常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使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 

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隐私,像英语所说的。”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使她的嘴唇缩拢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忧郁。”多莉笑着说。 

“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这事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正视着多莉的脸。

多莉看到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次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者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她说,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因为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 

安娜说。 

但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和他会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而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外。也许违反我的本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啊,他们立刻觉察出来了!”多莉说。 

“但是假如在他那方面有什么认真的地方,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假使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门婚事还是断了的好。”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多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高兴。 

“敌人?那是决不会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加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

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和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 

“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而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不懂得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再见,我的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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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我有什么可羞愧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向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的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软席上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见谢廖沙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常了。”

虽然还怀着她那一整天的烦恼心情,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初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到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议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和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老是那些声音,但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在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就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使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突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她一一重温着她在莫斯科的经过。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想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和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但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对她说:“暖和,暖和得很,简直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和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但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和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火车是在向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听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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