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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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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间精神抖擞,笑道:“这还不算,最有趣的,同场的人有一个人换到了红桃子同花和爱斯富而好,这两位仁兄拚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还是我告诉他们,不必再拚命,翻开牌来,我是要贺钱的。连赢带收和贺,一牌捞了个小二百元。”说着,口里衔了雪茄,两手连拍一阵。当时陶科长进来了,那些科员不便作声。只有这位胡科员来头大,并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间说笑着。陶科长笑道:“胡兄如此高兴,必有得意之作。”胡君连笑带比,又叙了一番。

我们这屋子里,显然又是一个阶级,那边尽管笑声沸天,我们这边,决不敢应他们一个字的腔。约十分钟,那位向科长作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过我们这边来,我们也向他恭贺新禧。有的点头,有的拱手。因为他的阶级究竟还支配不了我们的饭碗,所以并没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无求于我们,只是微笑着点了两点下巴。我们有点瞧他不起,借着在桌子抽屉里找稿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走过我面前时,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和他贺新禧的义务,他也就过那边去了。

这时,那边屋子,又来了几位科员,我们这边,也增加了两名办事员。这两名办事员,一位是司长的小舅子,年纪十八岁,一个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为了春节假后的第一天,也来画个到。另一名是次长的堂叔,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他来是常来的,来了照例不做事,科长向来也没有交过一件公事他办。他以为,侄身居次长,只给他一个起码官做,十分牢骚,常把他一口的家乡土话低声骂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变紫红,白色胡须桩子,由红皮肤里冒出来,又露出一口长牙,真不大雅观。

这两边屋子里,大小官员二十余人,各部坐着一个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笺写信,或者看报,或者口里衔了烟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里预备下的香片茶,轻轻的谈着麻雀经,其间有两个比较高明的,却是拿了报上的材料,议论国内时局。我们这边两位录事,将交下的公事写完了,到隔壁屋子里去呈给科长。今天也算打破了纪录,学着隔壁屋子里的科员,无事可做,我们也来谈谈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总长到,总长到!”立刻我们两间屋子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点儿滋味。到了衙门里,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那科长听了这话,立刻把老花眼镜取下,将衣架上马褂摘来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个热手巾把进来,捧给陶科长擦脸。他接过手巾,随便在脸上摸了两摸,打开抽屉,取出几件公事,两手捧着走了。

这次科长离开,我们这两间屋子里谈话的声音,不是上次那样高,但胡科长还是神气十足,谈那打扑克的事。约摸有半小时,陶科长回来了,向大家点头道:“头儿走了,说是这两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下午可以不来,下星期照常。”大家听说,轰然一声,表示欢喜,科长在身上掏出钥匙,把抽屉锁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来给他加上。几位出色的科员,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长走了,范君首先高声叫起来道:“喂!下午来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儿好戏,小梅和小楼合演《霸王别姬》,马上叫人去定两个座儿。”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为什么不和杨梅合作?”大家谈笑着戏的消息,一窝蜂的走了。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也回走了。只有我和一个李录事,因一盘象棋没下完,还在屋子里。

那个姓王的茶房回过头来,向里张望一下谈笑着道:“该走了。”另一个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里,整理零碎东西,答道:“忙什么?这屋子里暖和,多坐一会儿,家里可以省几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没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听了这话,推开象棋盘,便站起来,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么?我们多坐一会也不碍你什么事。”王茶房道:“怎么不碍我们的事?你不走,我们不能锁门,丢了东西,谁负责任?”我喝道:“你说话,少放肆。难道我们当小办事员的人,会偷部里的东西吗?”巴茶房道:“你不打听打听,商务司第三科,前天丢了一件皮大衣。一个姓杨的录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长桌上的东西,仰着脸对了我们。

李录事跳上前,就向他脑后打了一个耳光,骂道:“混蛋。你指着和尚骂秃驴。”巴茶房掉转身来,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录事拉走。巴茶房追过来时,我们已到院子里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门口大骂。我陪李录事到了衙门口,埋怨他道:“你不该打那东西,他是陶科长的红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状,你受不了。”李录事红着脸道:“二十块钱的事情哪里就找不到?我不干了。张先生,只是怕连累着你。”我笑道:“不要紧,我也看这二十块钱的位置,等于讨饭。不然,我也不会在部里满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长面前挑拨是非的话,我就到广东去。那里空气新鲜,我还年轻,有机会还去读两年书呢。”

我们分手回家,但我心里,始终是替李录事为难的。他一家五口,就靠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丢了饭碗,那怎么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却是一个难关。不想当这晚我在灯下一人吃饭的时候,李录事一头高兴跑进来,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为他是把话倒过来说。我让他坐下,拿起炉子边放的一把紫泥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子上,笑道:“请喝一点,冲冲寒气。在这腐败的政府下,好是做社会上一个寄生虫。不好却少不了做一个二十世纪的亡国奴。中山先生在广东组织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们一块儿到广东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怕是当一个叫化子呢,总比在这里看茶房的眼色强多了。”李录事笑道:“我不开玩笑,我真有办法了,你也有办法了。”我且坐着,扶起筷子来。他按住我的手道:“我们一块吃羊肉涮锅子去,我请你。”我道:“你中了慈善奖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办法了呢?”李录事笑道:“说起来话长。这事太痛快了。在这里说出来,怪可惜的。咱们到羊肉馆子里,一吃一喝,炉子边热烘烘的,谈起来一高兴,还可以多喝两盅。走走,别错过机会。”

我听他说得这样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馆子里去。在馆子里找了一个僻静一点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开口,又追着问了。李君因为我不会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然后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锅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说我们总长是个癫头龟,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大少爷会兼差,现在共有三十六个差事。上由国务院,下到直隶省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二少爷爱玩汽车,一个人有三四辆车子。大小姐喜欢跑天津、上海,二小姐会跳舞,家里请了一个外国人教打钢琴。”

李君笑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就只喜欢一样能了事吗?”我见羊肉锅子里热气腾腾,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脸上通红,知道他心里十分高兴,便不拦阻他的话锋,由他说了下去。他夹了一块红白相衬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锅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说好。不过什么人的腔调,我都能学两句。去年年底,吴次长家里堂会,我去拉过一出《女起解》。巧啦,赖二位小姐就在场听着。她听人说那个拉胡琴的,就是农商部的录事,就记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来,程秘书在马车上看到我,就把我带到赖公馆去,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录事请教,拉了二少爷一路,把我叫到内客室闲话。二少爷做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我了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

二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二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兄妹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后来二少爷拿出一张字纸给我看,是总长下的条子,上面说:‘李行时着派在秘书上办事。’条子是总长的亲笔,我认得的,而且二少爷当我的面,把条子交给程秘书了。”我呀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李秘书。”他笑道:“还有啦,二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我长了三十岁,没听说坐车要这么些个钱。”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说你眼孔小。赖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却挂了一辆北宁津浦沪宁三路联运专车。把那趟车钱给你,够吃一辈子的了。”

李君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是一件新鲜事儿。年过穷了,我这几天正愁着过不过去,这一下子够他们乐几天的了。”他说时,透着高兴,右手在锅子里夹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腾出地位来。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还不到八点钟,请我听戏去吧。”他道:“听戏算什么,明日准奉陪。不过今天晚上还另有一件事相烦,二爷说,他九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我道:“你去就是了,这干我什么事呢?”他笑了,映着火炉子的红光,见他脸上很有点儿红晕,便道:“我当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尽管说。”他笑道:“咱们哥儿俩,没话不说。德国饭店,全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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