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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
“哦,我是他的堂兄弟。我的名字叫克莱德·格里菲思。这里是我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信。我想,他会见我的。”
他把那封信一放到她面前,发现她那相当严峻、非常冷淡的表情就一下子变了,变得与其说是和蔼可亲,还不如说肃然起敬了。她之所以对他产生很深印象,显然不仅仅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他的仪态风度。她佻巧、好奇地开始仔细打量着他。
“让我看看他在不在呢,”她彬彬有礼地回答他,一面接通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办公室的电话。回话显然是说: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现在很忙,不能打扰他;她也回话说:“来客是吉尔伯特先生的堂兄弟——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他还带着塞缪尔·格里菲思先生的一封信。”随后,她对克莱德说:“请坐吧。也许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马上就接见您的。现在他正忙着呢。”
克莱德注意到她说话时对他异乎寻常地恭恭敬敬,这是他一辈子都没领受过的,因而感到异常激动。只要想一想,他就是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的近亲、堂兄弟啊!偌大的工厂!厂房有这么宽、这么长、这么高——他看清楚了——有六层楼。刚才他从河对岸走过,从好几个敞开的窗子里望见许多宽敞房间里许许多多姑娘和妇女在紧张地工作。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激动起来。因为,这幢大楼高高的红墙,仿佛体现了活力和真正物质成就,这种成就在他后来简直是无懈可击。
他两眼望着这个接待室的灰色墙壁——里面一道门上有这么几个字:“格里菲思领子衬衫公司总经理:塞缪尔·格里菲思秘书: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心里纳闷,真不知道厂里是什么个样子,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冷淡呢,还是和气?友好呢,还是不友好?
克莱德正坐在那儿沉思默想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侧过脸来对他说:“现在您可以进去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办公室在这一层楼最里面,是对着河边的。里面每个职员都会指给你看的。”
她欠了一下身子,仿佛要给他开门,但克莱德一望而知她的想法,就打她身边匆匆走过。“谢谢你,不打扰你了,”他非常热情地说,同时推开玻璃门,两眼注视这个差不多有一百来个工人的房间——里面多半是青年男女。所有的人显然都在专心干活。他们大多戴着绿色遮护罩。几乎人人穿着短的羊驼呢工作服,或则衬衫袖子上罩着防护袖套。年轻的女工,差不多个个都穿着整洁、漂亮的格子布衣服,或是工作时穿的套裙。这个大房间,中间不隔开,有许多白色圆柱。举目四顾,都是办公室,上面写着厂内各部门负责人的名字——斯米利先生、拉奇先生、戈特博伊先生、伯基先生。
接电话的女士说过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办公室在最后一间,克莱德毫不犹豫地沿着有铁栅栏的过道径直往前走去,只见一个半敞开着的门上写着:“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秘书”。他迟疑了半晌,心里真不知道该进去呢,还是不进去,随后才轻轻敲了一下门,马上听见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喊道:“进来。”克莱德就走了进去,迎面看见一个年轻人,个儿也许比他矮小些、年纪稍微大些,当然头脑比他要冷静、精明得多——总之,正好就是克莱德梦想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年轻人——精通管理业务,显然很威严,很能干。克莱德马上发觉,他身穿一套淡灰色长条子西服,因为春天快要到了。他的头发颜色比克莱德淡一些,从太阳穴和额角往后梳去,而且搽得油光锃亮。克莱德一开门,就觉得他那明亮、澄澈、淡蓝色眼睛,仿佛钻孔似的盯住自己。他戴着一副只在办公时才戴的大型角质边框眼镜。那对透过镜片窥探着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克莱德仔细打量一番,从他的鞋子一直到他手里拿着的圆形棕色呢帽。
“你——大概就是我的堂兄弟吧?”克莱德走上来、一站住时,他冷冰冰地说——嘴边露出当然不太友好的微笑。“是啊,我就是,”克莱德回答说。这种故作镇静、乃至于冷冰冰的接见,不由得使他扫兴和困惑不解。他顿时觉得,眼前这家大工厂,伯父毕竟是以其非常卓越的才干建起来的,他可不能象自己尊敬伯父那样尊敬他的堂兄。他内心深处倒是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至多只不过是这个大厂商的继承人,别的没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由于他父亲的才干,他压根儿没法神气活现,摆出一副顶头上司的架子来。
可是,克莱德要求在这里得到器重,本来就是毫无特别理由,同时也无足轻重。而他对人们可能做到的一切,却是非常感激的。所以,他早就觉得深深地欠了人情债,就竭力陪着一副奉承讨好的笑脸来。殊不知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似乎一下子把这副笑脸当成一种傲慢无礼的标志,对此断断乎不能容忍,再说,克莱德只不过是一个堂兄弟,况且还是一个向他父亲恳求帮助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父亲不怕麻烦,对自己侄子发生兴趣,并使吉尔伯特毫无选择的余地,所以,他便一面继续讥刺地笑着,心中暗自琢磨堂兄弟,一面说道:“我们都是这样认为,你在今、明两天会来的。一路上很愉快吗?”
“哦,是的,很愉快,”克莱德回答说。这一问让他心里感到有点儿别扭。
“这么说,你很想学做领子这一行,是吗?”瞧他那语调和态度,简直已是大大地降贵纡尊了。
“我当然很想学点本领,赶明儿好歹让我也能出人头地,”克莱德和颜悦色地回答说,心想尽可能抚慰一下这位堂兄弟。
“哦,我父亲已把他在芝加哥跟你的谈话说给我听了。不过,从他的话里,我觉得你不论在哪个方面都是没有实际经验。比方说,管帐你就不懂,是不是?”
“是的,我不懂,”克莱德有些遗憾似的回答说。
“你也不会速记,或是类似这样的工作吧?”
“不会,先生,我不会。”
克莱德说话时,深感自己不论在哪个实际知识领域都是严重缺少训练,颇有切肤之痛。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两眼直瞅着他,仿佛在说,从本公司的观点来看,他简直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
“哦,我看,你最好是,”吉尔伯特接下去说,好象只是此刻作出这样决定,事前父亲并没有对他作出过明确指示似的,“先到防缩车间去工作。本厂产品制造过程是从那里开始的,你不妨从头学起就得了。我们先让你在下面试试看,往后了解清楚了,给你再作安排。你要是多少熟悉办公室的工作的话,也许这里就用得着你了。”(克莱德一听这话,脸就一沉。这表情立即被吉尔伯特所察觉并使他感到高兴)“不过,无论你做什么事,这一行的实际方面学会了,同样也好嘛。”他冷冰冰地找补着说,压根儿不想安慰克莱德,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他见克莱德没有吭声,又接下去说:“我看,你上这儿来工作以前,最好先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你还没有租好房间,是吧?”“没有,我是中午火车才到的,”克莱德回答说。“一路上有点脏,需要洗一洗,因此,我就借宿在一家旅馆。我想过后另找个地方。”
“那敢情好啊。不过,你自己不用去找了。我会关照总务给你找一家好的寄宿舍。本城的情况他可比你熟悉。”这时,吉尔伯特心里想克莱德毕竟是近亲、堂弟,让他随便住在什么地方总是不很合适。同时,他也非常担心,生怕克莱德会以为吉尔伯特家对自己住在哪儿也很关注似的。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最后,他暗自寻思,既然自己轻而易举地已把克莱德安排好、控制住了,克莱德便不论在吉尔伯特家里,还是在他父亲,以及所有在厂里工作的人心目中,都不会得到非常器重了。
他伸手摁了一下桌上一个电钮。一个身穿绿格子布衣服、正经八百、沉默寡言的姑娘走了进来。
“请惠甘先生来一趟。”
她告退后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惴惴不安,但身体相当结实的人。瞧他那副神气仿佛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他大约四十岁——从来俯首听命,唯唯诺诺——这时好奇而疑惑地东张西望着,好象心中纳闷,不知哪儿又出了新的差错。克莱德马上发觉,此人的头总是朝前耷拉着,当他的眼睛抬起来的时候,那神情仿佛他真的不敢仰望他的主子呢。“惠甘,”年轻的格里菲思威风凛凛地开口说,“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我的堂弟。你记得前次我跟你谈到过他吧。”
“是的,先生。”
“这样吧,他暂时分配到防缩车间。你不妨先给他说说该怎么做。随后,你最好让布雷莉太太告诉他上哪儿能找到一个房间。”(所有这一切,吉尔伯特和惠甘在一周前就已经谈定了,可他现在说起来,就象他此刻出的主意似的。)“还有,你最好让考勤员把他的名字登记入册,从明天上午算起,明白了吗?”
“是,先生,”惠甘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就是这些吗?”
“是的,就是这些,”吉尔伯特神气活现地结束了这场谈话。“你跟惠甘一块去,格里菲思先生。一切他都会关照你的。”
惠甘侧过身去对克莱德说:“跟我一块走,格里菲思先生,”克莱德发觉此人说话很客气——尽管堂兄对自己显然持屈尊俯就的态度,惠甘一走出办公室,克莱德就跟在他后面。年轻的吉尔伯特马上精神奕奕地掉过头去办公,一面还直晃着脑袋。这时,他认为:论智力,克莱德也许只不过跟大酒店里侍应生不相上下。要不然他又干吗上这儿来。“我真不知道他想在这儿做些什么?”他继续想道,“他又打算在这儿得到些什么呢?”
克莱德跟在惠甘后头边走边想: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地位,可真了不起啊。他无疑是来去全凭自己高兴——来得迟,走得早,而且在城里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