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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把它裹起来,站到主人椅子后面,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像柏树那样浓烈、古老的气味。拉夫烈茨基尝了尝汤的味道,然后吃鸡;鸡皮上蒙着一层相当大的小疙瘩,每条鸡腿上都有一条粗筋,鸡肉有一股木头味和碱水味。吃过了饭,拉夫烈茨基说,他倒想喝杯茶,如果……“我这就送来”,老人打断了他,——而且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找出一小撮包在一小块红纸里的茶叶;找出一个虽然不大、但是火力很旺、响声很大的茶炊,还找出了很小几块表面好像已经融化过的砂糖。拉夫烈茨基用一个大茶碗喝了茶!还在童年他就记得这个茶碗:上面画着些纸牌,从前用它来喝茶的只有客人们,——现在他也像客人一样用它来喝茶了。傍晚,仆人们到了;拉夫烈茨基不想睡在姑母的床上;他吩咐给他在餐厅里铺一张床。他熄掉蜡烛,久久环视自己周围,沉浸在不愉快的思绪之中;他体验到每一个第一次在很久无人居住的地方过夜的人都会有的感觉;他好像觉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的黑暗对新来的人还不习惯,屋里的墙壁也感到困惑不解。最后他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睡着了。安东睡得最迟;好长时间他一直在和阿普拉克谢娅低声耳语,轻轻地叹息,还画了两次十字;他们俩都没料到,老爷竟会住到他们瓦西利耶夫村来,既然他在附近就有一片那么好的领地和管理得很好的庄园;他们也没猜想到,那个庄园让拉夫烈茨基十分反感;它会在他心中唤起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小声交谈够了以后,安东拿了一根棍子,敲了敲挂在粮仓前、好久没有敲响过的打更板,立刻就蜷曲着身子倒在院子里睡着了,白发苍苍的头上什么也没有盖。五月的夜静悄悄的,暖和,舒适,——老人睡得十分香甜——
①叶卡捷琳娜一世是一七二五—一七二七年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是一七六二—一七九六年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时代指她们在位的那段时间。
第20节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起得相当早,和管农奴的领班交谈了一会儿,到打谷场去了一下,吩咐卸下锁着看家狗的锁链,那狗只是稍微吠叫了几声,甚至没有离开狗窝,——随后,他回到家里,陷入某种宁静无为的麻木状态,整整一天都没能摆脱这种状态。“这时候我真像掉进了河底,”他不止一次自言自语。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环绕着他的宁静生活缓缓流逝的声音,倾听这荒凉偏僻的农村中各种难得听到的响声。听,荨麻丛后什么地方不知有什么人在低声唱歌,声音又尖又细;一只蚊子仿佛在为他伴奏。听,他不唱了,蚊子却仍然在尖叫;苍蝇齐声嗡嗡营营,那讨厌的声音如泣如诉,透过苍蝇的嗡嗡声,可以听到一只胖大的丸花蜂发出低沉单调的声音,丸花蜂不时一头撞到天花板上;户外一只雄鸡啼叫起来,嘶哑地拼命挣出最高的高音,一辆大车辚辚驶过,村里的栅栏门发出轧轧的响声。“干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农妇刺耳的声音。“哦,你呀,我的小乖乖,”安东对他抱着的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说,他正在哄她。“你把克瓦斯①拿来呀,”又是那个农妇的声音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不响,什么也不动了;风没有轻轻翻动树叶,燕子也一声不响,一只接着一只掠过地面,由于它们无声的飞翔,心里感到一阵阵忧伤。“这时候我真像掉进了河底”,拉夫烈茨基想,“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生活永远是这么宁静,不慌不忙,”他想,“无论谁进入这种生活的范围,那就听其自然吧:在这儿用不着激动,没有什么让人感到不安;在这儿,只有像庄稼人犁地那样不慌不忙为自己开辟一条小路的人,才会获得成功。而周围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在这无所作为的寂静中,包含有多么健康的力量啊!瞧,就在这儿,窗子底下,一棵根部粗壮的牛蒡从密密的草丛中钻了出来,独活草又在它上面伸展着自己水灵灵的嫩茎,再上面,圣母泪②伸出粉红色的触须;而那里,在较远的田野里,黑麦在闪光,燕麦已经抽穗扬花,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每棵草茎上的每株小草都完全舒展开来,生机勃勃。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我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拉夫烈茨基继续想,“让这儿的寂寞使我清醒,给我安慰,培养我,使我能从容不迫地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吧。”于是他又开始倾听那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不期待,——而同时又好像在不停地期待着什么:寂静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太阳静悄悄地在静静的碧空中移动,白云也在空中静悄悄地飘浮着;似乎它们知道,它们是为什么飘浮,要飘到什么地方去。就在这个时候,大地上的其他地方,生活正在沸腾,忙忙碌碌,高声喧闹;而这里,同样的生活却像水在沼泽地里那样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直到晚上,拉夫烈茨基都不能让自己不再观察这正在静静流逝的生活;为往事悔恨的悲哀恰似春天的积雪,在他的心中渐渐融化了,——而且,真是怪事!——在他心里,对故乡的感情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深厚,这样强烈——
①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②一种草本植物。它圆形的果实可做念珠。
第21节
在两个星期里,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整顿好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住宅,院子、花园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从拉夫里基给他运来了舒适的家具,从城里运来了葡萄酒、书籍、杂志;马厩里出现了马匹;总之,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置备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开始过起不知是地主式的,还是隐士式的生活。他的日子过得很单调;虽然见不到任何人,他却并不感到寂寞;他勤奋地精心经管自己的产业,策马巡视周围地区,看书。不过他很少看书:他更喜欢听安东老头儿讲故事。通常拉夫烈茨基叼着烟斗,面前摆着一杯冷茶,坐到窗前;安东倒背着手站在门边,开始不慌不忙地讲起久远以前,传说中古时候的故事来,那时候燕麦和黑麦不是用斗量着卖,而是装在大麻袋里,两三个戈比就能买一麻袋;那时候四面八方,就连城郊,都是连绵不断、无法通行的森林,没被破坏过的草原。“可这会儿,”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抱怨说,“全都砍光了,开垦了,连赶车都没有地方可走了。”安东还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女东家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事情:说她多么深明事理,多么节俭;说是有那么一位先生,一个年轻的邻居,曾经想博得她的好感,常常坐着马车来看她,为了他,她甚至戴上了那顶有紫红色带子、节日里才戴的包发帽,穿上了黄色利凡廷绸的连衫裙;可是后来,因为那位先生提了一个不成体统的问题:“女主人,您想必有一大笔财产吧?”她对他大发雷霆,吩咐不准他再到家里来,当时她还吩咐说,等她百年以后,所有的东西,就连一块破布,也都要留给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确如此,拉夫烈茨基发现,姑母的全部家当都完整无缺,连那顶有紫红色带子、节日里才戴的包发帽和那件黄色利凡廷绸的连衫裙也不例外。至于拉夫烈茨基希望会找到的古代文据和有趣的文献,却一样也没发现,只除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在那上面记了些什么——有一处记下的是:“圣彼得堡全城欢腾,庆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大人与土耳其帝国缔结和约①”;另一处记着一个治胸痛的药方,附注是:“此乃众生之源三位一体②教堂大神甫费奥多尔·阿夫克先季耶维奇赠予将军夫人普拉斯科维娅·费多罗芙娜·萨尔特科娃之良方”;还有一处记着下面这种风格的一条政治新闻:“不知何故,关于法国虎③之谈论业已消失”,紧挨着这一条,记着:“《莫斯科新闻报》载,米哈伊尔·彼特罗维奇·科雷切夫中校先生逝世。是否乃彼得·瓦西利耶维奇·科雷切夫之子?”拉夫烈茨基还找到了几本旧历书、圆梦书,以及阿姆博季克先生的那本十分深奥难懂的著作;早已忘却、但又十分熟悉的(象征和标志)在他心中唤起了许多回忆。在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梳妆台里,拉夫烈茨基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纸包,纸包用黑色细带子捆着,还用黑色火漆封上,塞在抽屉的最里面。纸包里,面对面地放着两幅肖像,一幅是他父亲年轻时候的色粉画像,柔软的鬈发披散在前额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神情懒洋洋的,嘴半张着;另一幅肖像几乎已被擦掉,上面画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女,身穿白色连衫裙,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这是他母亲的肖像。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从来也不允许别人给她自己画像。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老爷,”安东对拉夫烈茨基说,“我那时候虽然没住在老爷的府上,可是您曾祖父,安德烈·阿凡纳西耶维奇,我倒是记得的,那还用说吗:他老人家过世的时候,我都十八岁了。有一回我在花园里碰到了他,——吓得我两条腿直打哆嗦;不过他老人家倒没什么,只是问了声我叫什么,打发我到他住的屋里去拿一块手帕。老太爷嘛,那是当然啦——谁也管不了他。因为,我要告诉您,您曾祖父有一个那么神奇的护身符;护身符是阿丰山④上一个修士送给他老人家的。这个修士还对他说:‘老爷,为了感谢你殷勤好客,我把这送给你,你佩戴着吧,——那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嗯,不是吗,老爷,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呀:那时候老太爷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连贵族老爷们当中有人想顶撞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只是瞅他一眼,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是他老人家最爱说的一句话。您已经过世的曾祖父住在一座小木头房子里,可是身后留下的财产,银子啦,各式各样的东西啦,所有地下室全都装得满满的。他老人家是位会当家的主人。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