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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您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吗?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呢,而叫我们从别人那里了解这件事呢?”
“可……可是我不希望您们知道。如果不是贝蒂容干的傻事,您们是不会知道的。更不能叫列尼知道,因为他对这事太往心里去了。”
“那您就没有感到,我们……他对您的几次意外失踪,不留下地址总是放心不下,他不免又要认为您可能回意大利去了呢?”
“回意大利?”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是列尼跟您说的?”他看着玛格丽特。
“列尼?没有。莫非是您叫他告诉我?”
范里斯无法设想列尼会对她讲这些事情,若不是他本人要他讲的话。
“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范里斯追问道。
“就是您自己!您不是说过,在阿平宁山区‘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吗?而且在这些暴动之后,脸上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口从那里回来的吗。我就知道您是反教权派分子……啊,难道您不明白,我早就是成年女子嘛!”
玛格丽特抱怨地叹了一口气。那个使她伤心的词‘可怜的小姑娘’,至今使她记忆犹新。随后她看了看范里斯。他的沉默使她感到惊讶。
“你完全可以当一名出色的密探。”最后,他说了一句,并顺手拿起莎士比亚那本书。
这次他确实去了英国。这一个月里,列尼和玛格丽特每礼拜都能收到两封寄给他俩的信。这简直是一本地道的日记。在这些信里,他愉快地描写着伦敦的社会情况,各种怪现象,天气情况,政治事件和他自己对这一切的认识。到了十二月份,那里下起雾来。
“我受到了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污染。”范里斯写道,“这里以为,人们离开小扁豆汤和木炭的化合物就无法维持生命。因而这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尘埃,我身上没有一块洁净的地方(这仅指我的身体和装束而言。这里格外黑暗,无法看清我有无灵魂。至于我那一点点理智,也在惠斯敏斯特陈列馆里丢失了)。今天我在大不列颠博物馆里找到了避难所,想躲藏在奥斯曼王中之王的庇护和手掌之中。国王的名字我不熟悉,但没有更好的地方了,这是无关紧要的。他本人就是卡纳克人。他有一项花岗石王冠,看来,这王冠并未压得他头疼——他脸上带着微笑,石雕似的微笑,永恒的不变的微笑。但他对肮脏是从不介意的。凡是伟人和巨人都能含垢纳辱的。对他来说肮脏并不可怕。他知道时间能洗刷掉一切。在这个年龄,人人都可以成为哲学家。也许我到两千年后也不纠缠这些琐事了。可惜,正象我给您们解释的一样,我的年龄是屈指可数了。我不是一个世袭的君主和一块宝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跛子。怎能要求我不在泥泞中滑倒,或‘凌驾’尘埃之上呢?可惜它对我是不会怜惜的。这些带着一颗铁石心肠的不朽人物身上令人最厌恶的,就是他们那种泰然处事的傲慢态度。”
整个圣诞节那一周,一封信也没有。沉默十天后,指名给玛格丽特寄来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放着一个用小小金钩镶嵌着五光十色贝壳的项链和一封长信。抬头没有称呼,只写着:“一千零一夜。酒醉的马车夫和外国跛子的故事。”
几天后,列尼来到了他朋友在伦敦的寓所。范里斯正躺在沙发床里,面色苍白而消瘦。
“列尼!”他叫了一声,一面吃力地抬起身来。
“快躺下!”列尼沉着地说,“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范里斯不胜惊讶地看着列尼,尔后又躺到沙发床里。他身子虚弱得挺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谁告诉您的?”他带着颤抖的声音问。
“玛格丽特。”
“又是谁告诉她的呢?”
“不知道。我有一个星期没和她见面了。我在亚眠讲课呢。她写信告诉我,说您病了,叫了立刻到伦敦来照顾您。我还以为是您写信告诉她的呢。”
“可能又是那个愚蠢的贝蒂容透露出动的。”范里斯答道,“他是到这里来参加军事演习的。他真是头蠢驴!我还专门嘱咐他要保密,要守口如瓶。您真是为我才来的吗?这太荒唐啦!我完全可以挺得住,只是稍有一点虚弱罢了。
当范里斯能走动的时候,他们俩一同回到了巴黎。列尼把这个初愈的病人送到家里,为他安置好床铺,他才回到自己家中。
“这件事是不是贝蒂容告诉你的?”他晚上向玛格丽特问道。
“我并没有见到他,大概他还在英国吧?”
“那究竟是谁告诉你的呢?这件事使范里斯非常生气。”
她打开卧床旁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哥哥。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一千零一夜’……这是范里斯寄来的信?好象不是他的笔迹,……是啊,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会知道……”
“还不光是笔迹。你读完全信的内容,就更清楚了。”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从上到下都是用颤抖的手吃力写成的。分辨这些字迹的内容是很费劲的。这封信的内容是不连贯的,自以为幽默的,实际上却是平铺直叙的。写一个车夫喝得半醉,没有赶上圣诞节宴会。那车夫不喜欢外国人和那种只伴奏《善哉,大不列颠》的赞歌,才同意挪动一下马。这些俏皮话并不俏皮。很多话都是翻来复去的,有的还丢三落四。中间还描写了一段遇见了好说俏皮话的垃圾工人。结尾说了这样几句话:“这是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一切,但我要郑重地宣布:喝醉酒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车夫。”
“你当然是对的。”列尼说,“类似这样低级趣味的东西不象出自范里斯的手笔。”
“拿喝醉酒的马车夫和散架的轿式马车来同我开玩笑,这哪象他呀?他只有在热病中才能写出这些东西的。记住,列尼,不该让他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我猜出来的。他的心情会感到沉重的。就让他以为是别人告诉我的好啦。”
第二天,范里斯又来拜访玛格丽特。她一人在家。她佩戴上贝壳项链和白色披纱。这是范里斯去年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她显得温顺、亲切和快乐。但是,当玛格丽特的目光一接触到他的时候,他的心立刻紧缩起来,嘴边痛苦的皱纹越来越加深。她从来没有见过在他眼睛里充满着如此悲伤的神情。开始玛格丽特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看样子她真想大哭一场,可她仍在克制着自己,十分勉强地谈了一些琐事。无论他还是她,谁也没有提他的病情和那段酗酒车夫的事。
“近来英国诗歌学得怎么样?”范里斯问。
“打您走后,我就埋头攻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您为什么从来没有向我推荐过这些诗呢?”
“我没想到您会喜欢这些诗。”
“我自己也没想到。说实话,我有时想我根本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一读起来,就爱不释手,它们就把我逼进了死胡同。有时,我简直感到惶恐不安。”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非常费解的。”
“不见得,问题不在语言上。字面上的东西并不难理解;难的倒是另一方面——作者开拓的意境是难掌握的。看来,有人总想妄加揣测。您给我读一首好吗?书在桌子上。”
范里斯拿起书。
“读哪一首?这些十四行诗我是很早看过的,几乎连它们的内容都记不得了。”
“二十首以后的哪一首都可以。这些诗我都很熟,想听听怎么朗读。”
范里斯翻阅着,一首一首地看,然后开始朗读起来:
我观赏着旭日东升……
“请继续往下读啊!”玛格丽特看他沉默了,便再次请求道。
范里斯继续翻着书页,时而这里读一句,时而那里又读一句。姑娘看着他,发现他陷入了另外一个对他关闭着的世界。有些地方,他读的声音是那样低沉,使他屏住了呼吸,她仿佛听到了从死去的灵魂徘徊的无底的黑暗深渊里,飞传出的一声哭号。
但尘世哪有十全幸福而不遭天忌?
我怎么能知道你现在是在遍我?
在读这些诗句时,他的眼睛几乎是灰黯无光的。但他读另一首十四行诗时,在他的声音里却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吓。玛格丽特纹丝未动,在披肩下面双手紧紧地握着……
就连百合花也是肮脏的……
他究竟忍受过何等不幸?是什么样的恐惧使他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沉默片刻后,他又翻过了一页,随便读起另一首十四行诗:
是的,这是事实,我到处流浪,
那可怜的小丑尽在人前遭到凌辱!
他沉默了。他纹丝不动,仿佛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声音。范里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帷,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
“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喊我。”他说着又走回来,“我们方才读到哪里啦?啊,对了,是第一百一十首十四行诗。我看这首并没什么意思。总的来说,这些十四行诗读起来没有多大味道。这些首是那种……该怎么说呢,是不那么引人入胜的……”
“不!”玛格丽特低声说,“那些诗简直是太露骨了。”
他猛地瞅她一眼。
“起码,这些诗里是没有空气的,好象面包盒里的一只酪虫,你瞧,我把盖子给你盖上了。让我们来读一首愉快的吧。”
玛格丽特反对地摇摇头。
“不啦,今天够了。我累了。请您去看看列尼回来没有。他想和您谈谈呢。请您把书放到桌子上吧。谢谢您。”
当他走出房间以后,她又拿起了莎士比亚作品的袖珍本,又读了三四首,眼泪滴落在书本上。
“假如他在这方面不欺骗,……若是他不骗我就好啦。”
这年冬天,范里斯的身体一直不好。朋友们常为他担心。夏天,他外出过多次,而且使别人相信,他旅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娱乐。但十月他回到马泰尔列里时,全家人都异口同声地劝他按照列尼的建议,到海滨或山区去认真疗养一个时期。
“现在到瑞士去有点晚了。”他回答,“再说,一个人无所事事,我在那里会寂寞死的。听我说,列尼,让我们一同去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