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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想到,母亲和妹妹已经从卢任的信上略微知道,有这么一个行为“不端”的年轻姑娘。他刚刚还在抗议卢任的诽谤,说他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姑娘,现在她却突然进到他屋里来了。他还记起,对“行为不端”一词,他丝毫没有提出抗议。这一切在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一闪而过。但是他更加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她,突然发觉,这个被侮辱的人已经给作践成这个样子,顿时可怜起她来。当她吓得想要逃走的时候,他心里真难过极了。
“我完全没想到您会来,”他赶紧说,同时用目光留住她。
“请坐。您大概是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来。对不起,不是这里,请坐这儿……”
索尼娅进来的时候,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三把椅子中紧靠门边那把椅子上的拉祖米欣欠起身来,让她进去。起初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让她坐到沙发上佐西莫夫坐过的那个角落里,但是想到,叫她坐沙发未免过于亲昵了,因为沙发也就是他的床,于是又赶紧让她坐到拉祖米欣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呢,请坐这里,”他对拉祖米欣说,让他坐到佐西莫夫坐过的那个角落里。
索尼娅坐了下来,几乎吓得发抖,并怯生生地看了看那两位女士。看得出来,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和她们坐在一起。想到这一点,她吓得突然又站起来,完全惊慌失措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我……我……来只待一会儿,请原谅我打搅您,”她结结巴巴地说。“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叫我来的,她没有人可供差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恳请您明天去参加安魂弥撒,早晨……作日祷的时候……在米特罗法尼耶夫斯基墓地①,然后上我们家去……去她那里……吃饭……请您赏光……她叫我来请您。”——
①米特罗法尼耶夫斯基墓地是埋葬小官吏、手艺人和士兵的公墓,建于一八三一年霍乱流行的时候。
索尼娅讷讷地说完,不作声了。
“我一定尽可能去……一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也欠起身来,也说得结结巴巴地,而且没有把话说完……“您请坐,”他突然说,“我得跟您谈谈,请坐啊,——您也许很忙,但是请给我两分钟时间……”
他把椅子推给她。索尼娅又坐下来,又怯生生地、惊慌失措地赶快朝那两位女士看了一眼,突然低下了头。
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突然涨得血红;他仿佛浑身抽搐了一下,两眼闪闪发光。
“妈妈,”他坚决而执拗地说,“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马尔梅拉多娃,就是那位不幸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儿,昨天我亲眼看到他被马踩伤了,他的事我已经跟你们说过……”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微微眯缝起眼睛。尽管在罗佳坚定和挑衅的目光逼视下,她感到侷促不安,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一让自己得到满足的机会。杜涅奇卡严肃地凝神注视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的脸,困惑不解地细细打量着她。索尼娅听到在介绍她,又抬起眼来,但是比以前更加慌乱了。
“我想请问您,”拉斯科利尼科夫赶紧对她说,“今天你们那儿事情办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来找麻烦?……譬如说,警察局里。”
“没有,一切都过去了……因为,是怎么死的,这太明显了;没有人来找麻烦;只不过那些房客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尸体停放了很久……现在天热,有臭味……所以今天晚祷前就抬到墓地去,抬到小教堂去停放到明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初不愿意,现在自己也看出,不能再……”
“那么今天?”
“她请您赏光,明天去参加教堂里的安魂弥撒,然后去她那里,参加酬客宴。”
“她要办酬客宴?”
“是的,随便弄几样菜;她一再嘱咐,叫我谢谢您,谢谢您昨天帮助我们……没有您帮助,就根本没钱安葬,”她的嘴唇,还有下巴,都突然抖动起来,但是她努力克制着,忍住了,赶快又垂下眼睛看着地下。
谈话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细细地打量她。他看到的是一张瘦削的、十分瘦削的小脸,面色苍白,长得不够端正,有点儿尖,生着尖尖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下巴。甚至不能说她长得漂亮,但是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而当它们光彩四射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就变得那么善良和天真,人们不由得会被她吸引住。此外,她的脸上,她的整个体态中都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特点:尽管她已经十八岁了,可看上去还几乎是一个小姑娘,好像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几乎完全像个小孩子,有时这一点甚至会可笑地在她的某些动作中表现出来。
“可是难道这么一点儿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够用了,甚至还想置办酒席?……”拉斯科利尼科夫问,执拗地要把谈话继续下去。
“棺材只买普通的……一切从简,所以花不了多少钱……刚才我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计算过了,还能剩下点儿钱,来办酬客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想这么办。因为不能不……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安慰……她就是这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懂,我懂……当然啦……您为什么仔细看我的房子?
妈妈也说,它像口棺材。”
“您昨天把钱都送给我们了!”索涅奇卡突然用很富有感染力而且说得很快的低声回答,突然又垂下眼睛,看着地下。嘴唇和下巴又抖动起来。她早已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贫困状况感到惊讶了,现在这些话突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接着是一阵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流露出和蔼可亲的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亲切地看了看索尼娅。
“罗佳,”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们当然是在一起吃午饭了。杜涅奇卡,咱们走吧……而你,罗佳,你先去散一会儿步,然后休息休息,躺一躺,早点儿去我们那里……要不,我们会让你太累了,我担心……”
“好,好,我来,”他回答,说着慌忙站起来……“不过我还有事……”
“难道你们不在一起吃午饭了?”拉祖米欣惊奇地看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你这是做什么?”
“是的,是的,我来,当然,当然……请你留下来,稍等一会儿。你们现在不需要他吧,妈妈?也许,我可以把他留下来?”
“啊,不,不!而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请来吃午饭,您肯赏光吗?”
“请您一定来!”杜尼娅邀请说。
拉祖米欣鞠了个躬,容光焕发。有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突然奇怪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了,罗佳,我是说,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西娅,……唉,又说‘别了’!……”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本想也与索尼娅告别,可是不知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就急忙从屋里出去了。
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仿佛在等着轮到她和大家告别,她跟着母亲从索尼娅身边走过的时候,殷勤而彬彬有礼地对她深深地一躬到地。索涅奇卡发窘了,躬身还礼时有点儿匆匆忙忙,神色惊慌,脸上甚至流露出某种痛苦的神情,似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客气和殷勤只能使她感到难过和痛苦。
“杜尼娅,别了!”已经到了穿堂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喊了一声,“握握手吧!”
“我不是已经和你握过手了,忘了吗?”杜尼娅温柔地、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转身面对着他,回答。
“那有什么关系,再握一次嘛!”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指。杜涅奇卡对他微微一笑,脸红了,赶快挣脱自己的手,跟着母亲走了,不知为什么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啊,好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神情泰然地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对她说,“愿上帝让死者安息,但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不是吗?”
索尼娅甚至惊奇地看着他突然变得神情开朗的脸;有一会儿工夫他默默地凝神注视着她,她去世的父亲所讲的关于她的那些故事这时突然掠过他的脑海……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女儿一走到街上,立刻就说,“我们出来了,现在我倒好像很高兴;不知为什么觉得轻松些了。唉,昨天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我哪里想到,竟会为这感到高兴呢!”
“我又要对您说了,妈妈,他还病得很厉害呢。难道您没看出来?也许是因为他非常想念我们,心情不好,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应该对他采取宽容态度,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
“可你并不宽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急躁而又嫉妒地打断了她。“你要知道,杜尼娅,我看看你们兄妹俩,你简直就是他的活肖像,而且与其说是面貌像,不如说是性格像:你们俩都是性情忧郁的人,两人都郁闷不乐,脾气急躁,两人都高傲自大,两人都豁达大度……他不可能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不是吗?……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那里会出什么事,心就停止跳动了!”
“您别担心,妈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杜涅奇卡!你只要想想看,我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要是彼得·彼特罗维奇拒绝了,那会怎样呢?”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不小心,突然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要是那样,他还有哪一点值得留恋呢!”杜涅奇卡尖锐而轻蔑地回答。
“现在我们走了,这样做很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他有事,急着要去什么地方;让他出去走走,至少可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那儿闷得要命……可是这儿哪有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就连这里,大街上,也像在没有气窗的屋里一样。上帝呀,这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啊!……快站住,让开,会踩死人的,不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