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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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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

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

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

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

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

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

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

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

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

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

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

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

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

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

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

“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

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

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

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

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

“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

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

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

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

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

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

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

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

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

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

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

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

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

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

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

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

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

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

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

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

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

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

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

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

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

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

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

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

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

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

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

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

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

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

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

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

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

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

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

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

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

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

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

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

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

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

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

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

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

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

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

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

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

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

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

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

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

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

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

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

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

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

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

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

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

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

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

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

这般冤事么?”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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