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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
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
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裤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
见了唐璧,作了辑,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
“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
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
“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
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
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
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
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
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
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
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
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
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
“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
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
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
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
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
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
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
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
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
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
“那一位是唐璧参军?”諕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
“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
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
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
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
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
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
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
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
“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
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
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
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
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
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权在令公,
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备下资装千贯;又将
空头告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
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
意?
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
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
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
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
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
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
璧慌欲躲避。老嬷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
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傍答揖。早有肩舆在厅事外,伺候小娥
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
回店中,只听得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
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
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
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运去雷
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唐璧此时有婚
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至三十三天去了。若非
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
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璧回
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
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
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
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
洪恩。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第十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
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
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
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
“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
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
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
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紥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
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
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
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
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
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
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
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
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
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
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
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
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
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
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
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
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
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
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
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