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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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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着她,眼睛离不开她的脸。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不了解您心里的种种想法。其实您做的事谁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赞赏您的行为,对您表示钦佩。”

“说实话,没什么值得赞赏的,我做得还很少。”

“这没关系。我了解您的心情,也了解她……嗯,好吧,好吧,这事不谈了,”玛丽爱特察觉他脸上不高兴的神色,把话收住。“不过我还了解,您亲眼目睹监狱里的种种苦难,种种可怕的景象,”玛丽爱特说,一心想把他迷住,并且凭她女性的敏感猜出他重视的是什么,“您想帮助那些苦难的人,他们由于人家的冷酷和残忍吃尽了苦,真是吃尽了苦……我了解有人可以为此献出生命,我自己也真愿意这样做。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难道您对您的命不满意吗?”

“我吗?”玛丽爱特问,仿佛弄不懂人家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应该满意,事实上也是满意的。不过我心里有一条虫子在觉醒……”

“是不应该再让它睡觉了,应该相信它的呼声,”聂赫留朵夫说,把她的花言巧语当作真心话。

事后聂赫留朵夫多次想到同她的谈话,感到很羞愧。他想到她那些与其说是虚伪的不如说是有意迎合他的话,还有当他讲到监狱里的种种惨状和乡村的印象时,她那副悲天悯人的脸相。

等伯爵夫人回来,他们已谈得十分投机,仿佛老朋友一般。不仅是老朋友,简直是极其知心的朋友。而且在一群不了解他们的人当中,唯独他们俩能相互了解。

他们谈到当权者的不公正,谈到不幸的人们的苦难,谈到人民的贫困,但在谈话时眉来眼去,仿佛在问:“你能爱我吗?”对方就回答说:“我能。”异性的魅力通过想象不到的迷人方式把他们相互吸引住了。

临走时,玛丽爱特对他说,她永远愿意为他效劳,并要求他明天务必到戏院去找她,哪怕只去一分钟也好,因为她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他谈。

“那么,什么时候我再能见到您呢?”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满戒指的手上。“您说您一定来。”

聂赫留朵夫答应了。

那天晚上,聂赫留朵夫独自待在房间里。他在床上躺下,灭了蜡烛,可是好久睡不着。他想起玛丝洛娃,想起枢密院的裁决,想起他决心跟她一起走,想起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突然,仿佛同这些念头作对似的,他的眼前出现了玛丽爱特的脸、她的叹息、她说“什么时候我再能见到您呢”这句话时的眼神以及她的笑容。这些形象是那么清楚,就象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不禁笑了。“我要到西伯利亚去,这样好不好呢?

我要放弃财产,这样又好不好呢?”他问着自己。

在这个明亮的彼得堡之夜,月光从窗帘的隙缝里漏进来,但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却是游移不定的。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想唤起原来的心情,继续思索原来那些事情,可是他已无法说服自己了。

“万一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无法那样生活,我对我的行为感到后悔,那怎么办?”他问自己,却无法回答,心里产生一种好久没有过的烦恼和绝望。他理不清这些问题,却渐渐进入痛苦的梦乡,就象以前赌输了一大笔钱后那样。

25 聂赫留朵夫在舒斯托娃家

聂赫留朵夫早晨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昨天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

他开始回想:卑劣的事没有做过,坏的行为也没有,但有过一些想法,一些坏的想法,那就是他现在的种种打算,例如同卡秋莎结婚,把土地交给农民等,都是不能实现的,都无法坚持,都脱离实际,都不自然,他应该象过去那样生活才是。

坏行为确实没有,但有比坏行为坏得多的东西。那就是引起种种坏行为的思想。坏行为可以不再重犯,并为此感到后悔,但坏思想却经常产生坏行为。

一种坏行为只能为其他坏行为开路;而坏思想却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滑。

早晨聂赫留朵夫在头脑里重温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惊奇,他怎么会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不论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难,他知道,这样行动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复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但那是死路一条。他现在觉得,昨天的诱惑好比一个睡过头的人,他已经不想再睡,却还要赖在床上,迷糊一会儿,虽然明明知道,他该起床去做那些等着他去做的重要而快乐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岛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楼。聂赫留朵夫按照扫院子人的指点,找到后门,顺着陡直的楼梯上去,一脚踏进闷热的食物味道很浓的厨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眼镜,系着围裙,卷起袖子,站在炉子旁边,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什么东西。

“您找谁?”她从眼镜架上边瞅着来客,厉声问。

不等聂赫留朵夫报名,那女人脸上就现出惊喜交集的神色。

“哦,公爵!”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惊叫起来。“您怎么走后楼梯呀?您是我们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亲。本来他们会把我们的姑娘完全给毁掉的。您是我们的救星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着。“我昨天到您那儿去过。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这里。您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朵夫穿过一道狭门和一条黑暗的小过道,一路上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头发。“我妹妹叫柯尔尼洛娃,您大概听人说起过吧,”她在门口站住,轻声加了一句。“她被牵连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亲打开一扇走廊门,把聂赫留朵夫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体丰满、个儿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条纹布上衣,一头淡黄的鬈发围着一张苍白的圆脸,相貌很象她的母亲。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腰弯得很低,穿一件领子绣花的俄国式衬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黑色的胡子。他们两人谈得津津有味,直到聂赫留朵夫进门,才回过头来。

“丽达,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就是……”

脸色苍白的姑娘紧张地跳起来,把一绺从耳朵后面披下来的头发撩回去,睁着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瞪前来客。

“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营救的那个危险女人吗?”聂赫留朵夫说,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我就是,”丽达说,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呢。姨妈!”她用婉转悦耳的声音对着门叫了一声。

“薇拉因为您被捕心里很难过,”聂赫留朵夫说。

“请坐,或者这儿坐舒服些,”丽达指着青年刚才坐过的那把破沙发说。“这是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觉聂赫留朵夫打量那青年的目光,说。

那青年也象丽达一样和善地微笑着,同客人握手问好。等聂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过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从另一扇门里又进来一个浅黄头发的中学生,大约十六岁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我简直不认识她,”丽达说。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

“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挨着丽达坐下,说。“哦,我们的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过得怎么样?”

“她不抱怨,”聂赫留朵夫说,“她说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

“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妈笑着摇摇头说。“应该了解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心一意为别人,从来不替自己着想。”

“是的,她自己什么要求也没有,她只为您的外甥女操心。

她说,她难过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无缘无故被捕了。”

“确实是这样,”姨妈说,“这事真糟糕!说实在的,她是在为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妈!”丽达说。“即使您没有托我,我也会保管那些文件的。”

“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更清楚,”姨妈说。“不瞒您说,”她又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这是因为有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没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儿。不料当天晚上就来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带走了。她一直关到现在,他们逼她说出这些文件是从谁手里拿来的。”

“我始终没有讲出来,”丽达慌忙说,神经质地撩一下头发,虽然那绺头发并不碍她的事。

“我又没有说你讲出来,”姨妈反驳说。

“他们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来的,”丽达说,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宁地向四下里打量着。

“这事你不用提了,丽达,”做母亲的说。

“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讲,”丽达说,已经收起笑容,但脸色还是通红,她不再撩头发,却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昨天你一提到这事,不是出了岔子吗?”

“根本没有……您不要管,姨妈。我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没吭声。他两次审我,问到姨妈,问到米丁,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对他声明,我什么话也不回答。于是那个……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是个暗探,是个宪兵,是个大混蛋,”姨妈插嘴给聂赫留朵夫解释说。

“于是他,”丽达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就来劝我。他说:‘不论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什么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说出来,那么,那些也许是被我们冤枉受罪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哼,可我还是咬定不说。于是他就说:‘嗯,好吧,您不说就不说,但我说出来您也别否认。’于是他就举出一个个名字来,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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