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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入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佩之若久,耗人
精血,损人寿命。”生诺之,即留宴饮。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戒杯中物,
已三年矣。”乃以口啮生臂,痛极而醒。视之,则核块消矣。后此遂如常人。
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顾鳖虽日习于酒狂
乎,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而醉
不如鳖矣。古人有龟鉴,盍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赋曰:
‘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其名最多,为功
已久:以宴嘉宾,以速父舅,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
又以为“扫愁帚”。故曲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
糟丘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朽。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则酒固以人传,
而人或以酒丑。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锸之伯伦,山公之倒其接,彭泽之漉以葛
巾。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井底卧
乘船之士,槽边缚珥玉之臣。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而不仁。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客旧妓新,履舄交错,兰麝香沉,细
批薄抹,低唱浅斟;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
玉敲金。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
尔乃嘈杂不韵,俚词并进;坐起欢哗,呶呶成阵。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
眉,引杯若鸩;倾沈碎觥,拂灯灭烬。绿醑葡萄,狼藉不靳;病叶狂花,觞政所
禁。如此情怀,不如弗饮。
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呐呐呢呢,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
客无品,于斯为甚。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袒两臂,跃双
趺。尘蒙蒙兮满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乱吠,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
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其扬手而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舌底生莲者,
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不能为之图。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
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婉言以警,倍益眩瞑。
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只须一梃。絷
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铁布衫法
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骈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
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
一声,木去远矣。又出其势即石上,以木椎力击之,无少损。但畏刀耳。
○山神
益都李会斗,偶山行,值数人籍地饮。见李至,欢然并起,曳入坐,竞觞之。
视其柈馔,杂陈珍错。移时,饮甚欢,但酒味薄涩,忽遥有一人来,面狭长,
可二三尺许;冠之高细称是。众惊曰:“山神至矣!”即纷纷四去。李亦伏匿坎
窞中;既而起视,则肴酒一无所有,惟有破陶器贮溲浡,瓦片上盛晰蜴数枚而
已。
○雷公
亳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大骇,
急以器中便溺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颠
倒庭际,嗥声如牛。天上云渐低,渐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少
时,雨暴澍,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雳而去。
○戏缢
邑人某,年少无赖,偶游村外,见少妇乘马来,谓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
笑。”众不信,约赌作筵。某遽奔去,出马前,连声哗曰:“我要死!”因于墙
头抽粱黠一本,横尺许,解带挂其上,引颈作缢状。妇果过而哂之,众亦粲然。
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近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粱干自经,不
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者戒。
卷七
○罗祖
罗祖,即墨人也。少贫。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罗居边数年,
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
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返。
适参将欲致书北塞,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参将从之。罗至家,妻子
无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遗舄,心疑之;即而至李申谢。李致酒殷勤,妻又道
李恩义,罗感激不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出门
跨马而去。匿身近处,更定却归。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扉。二人惧,膝行乞
死。罗抽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与汝
约: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械器具在。我逝矣!”遂去。乡人共闻于
官,官笞李,李以实告。而事无验见,莫可质凭,远近搜罗,则绝匿名迹。官疑
其因奸致杀,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乃驿送其子归即墨。
后石匣营有樵人入山,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众以为异,赍粮供之。
或有识者,盖即罗也。馈遗满洞。罗终不食,意似厌嚣,以故来者渐寡。积数年,
洞外蓬蒿成林。或潜窥之,则坐处不曾少移。又久之,见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杳;
往瞰洞中,则衣上尘蒙如故。益奇之。更数日而往,则玉柱下垂,坐化已久。土
人为之建庙,每三月间,香楮相属于道。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罗祖,香税悉归之。
今其后人,犹岁一往,收税金焉。浙水刘宗玉向予言之甚详。予笑曰:“今世诸
檀越,不求为圣贤,但望成佛祖。请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
○刘姓
邑刘姓,虎而冠者也。后去淄居沂,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有田数亩,
与苗某连垄。苗勤,田畔多种桃。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子
啼而告诸父。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
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刘持状入城,适与之遇。以同乡故相熟,问:“作
何干?”刘以告,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将
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词纸,曳入肆,将与调停。刘恨恨不已,窃肆中笔,复造
状,藏怀中,期以必告。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言:“我农
人,半世不见官长。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
意。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辩。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
俨然刘也。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
也?”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曩
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问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
长者,亦不为怖。从去,至公廨,见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恶贯盈,
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此等横暴,合置铛鼎!’一人稽簿曰:
‘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便云:‘暂送他去。’数十
人齐声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来?又因何事遣我去?还祈明示。’吏持簿下,
指一条示之。上记: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吏曰:‘非此,
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骇极,乃从二人出。二人索贿,怒告曰:‘不知
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二人乃不复言。送
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
矣。”
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初,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刘时在
淄,为主捕隶。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今岁荒,不能
两全,故悲耳。”少时,油肆前复见之,似有所争。近诘之,肆主马姓者便云:
“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今又欲卖妇于我,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
此何要紧?贱则售之,否则已耳。如此可笑,生来缠人!”男子因言:“今粟如
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取焉?
非敢言直,但求作阴骘行之耳。”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马言:“今日妇口,
止直百许耳。”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马执不可。刘少负气,便谓
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遂
发囊与之。夫妻泣拜而去。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去年,李诣周村,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
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刘茫然改容,呐呐敛手而退。
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然翠石又醇谨,喜为善,未尝以富自
豪,抑然诚笃君子也。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为富不仁。’吾
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邵九娘
柴廷宾,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买妾,金暴遇之,经岁而
死。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
一日,柴初度,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设筵内寝,
招柴,柴辞以醉。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妾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盏而别。”
柴乃入,酌酒话言。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
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