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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还。行数
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
归,欲偕尔同行也。”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
善。但方生,如何便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料理。”媪笑
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
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于枕,手
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
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言。媪如言,并枕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
时,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视,则肤已冰
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言
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
去,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苟
广其术,则卖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
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
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
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
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
戟,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
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
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
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
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
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
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
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
“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
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
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
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
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
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
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
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
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
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
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
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
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
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
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
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
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
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
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
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
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
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
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
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
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
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
生狂喜而抱于怀,欻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
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
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而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
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
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
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
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
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
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
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
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
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
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
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
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
“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
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
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
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
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
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
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
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
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
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
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
“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
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
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
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
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
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
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
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
彼爱尔娄猪矣!”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
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
烛之,狐也,酣醉而大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
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
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糵,而人
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友。”曳登榻,复寝。且言:
“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专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
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