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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
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
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
未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
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
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
在室耶?”强拉出门而去。生出恨极,遂搜枕簟。室内并无香奁,惟床头有一水
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
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不知其为寇盗也,”生曰:
“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
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
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曰:
“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
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
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
曰:“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等。”遂起,欲去,曰:“妾处耳
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
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从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
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
何以归?妾有私蓄,卿可助装。”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
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乎!”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
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
“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余两,生把臂止之,
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分其半而后掩之。
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
“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
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
先归而后迎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
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
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
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
称佳偶。”生请作伐,女曰:“是亦何难。”生曰:“何术?”曰:“妹与妾最
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发,不敢从其谋,女曰:“不
妨。”即命桑妪遣车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婢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
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
日,使大器盛服而迎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
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
“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
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
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下阶,未尽者
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
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
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
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
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问?未敢穷诘,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
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
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
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愈
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
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
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
已。后数日,堕儿处生壮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
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
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
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卷十一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改创故藩邸为部院衙署。时方鸠工,有木作匠冯明寰直宿其中。
夜方就寝,忽见纹窗半开,月明如昼。遥望短垣上立,一红鸡,注目间,鸡已飞
抢至地。俄一少女,露半身来相窥。冯疑为同辈所私;静听之,众已熟眠。私心
怔忡,窃望其误投也。少间,女果越窗过,径已入怀。冯喜,默不一言。欢毕,
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犹自隐,后遂明告。女曰:“我非误就,敬相投耳。”
两人情日密。既而工满,冯欲归,女已候于旷野。冯所居村,离郡固不甚远,女
遂从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冯始知其非人。迨数月,精神渐减,心益惧,
延师镇驱,卒无少验。一夜,女艳妆来,向冯曰:“世缘俱有定数:当来推不去,
当去亦挽不住。今与子别矣。”遂去。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
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
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
“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
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
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
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
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
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
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
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
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
“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
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
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
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
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
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
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
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
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
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
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
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
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
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
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
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
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