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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
弟自分已登鬼箓。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抚爱,媵之可也。”公子
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
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
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
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骇异间,
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
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
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
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商于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
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
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
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
子知。韩心不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
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又有故尚书孙某甲,将娶而妇卒,亦遣冰来。其
甲第人所素识,公子欲一见其人,因使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于内,令素
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而素秋殊
不乐。公子竟许之,盛备装奁。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听,卒厚赠焉。既嫁,琴
瑟甚敦。然兄嫂系念,月辄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不
解其意,亦姑听之。
甲少孤,寡母溺爱太过,日近匪人,引诱嫖赌,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偿戏
债。韩荃与有瓜葛,日招甲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
韩固求之,甲意摇动,恐公子不甘。韩曰:“彼与我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
已成,彼亦无如我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
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
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验照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
以五百金交兑明白。甲奔入,诳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
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
其可以问路。及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
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陪娶婢归,
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极,遍诉都邑。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
复懊丧,斥绝不为力。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
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匿,始出,
至公堂实情尽吐。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职,怒其所为不法,
执付隶。及见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梧;家人搒扌旁掠殆遍,甲亦屡
被敲楚。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求,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久困囹圄,
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
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
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中,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
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亦识兄,今在门
外。”公子倒屣出迎,则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
既久,始知颠末。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
素秋止之,因与母居。甚得母欢,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
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
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为媒。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亦有
此心;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姻好。先是,素秋夜归,欲使公子得金而后
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
哉!”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又念生家不丰,道又远,亲迎殊难,因移生母来,
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曰:“今得新婿,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顾婢
曰:“忆之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
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次年大
比,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
落第归。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谓嫂曰:“向求我术,固未
肯以此骇物听也。今将远别,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嫂惊问故,答曰:
“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
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别,公子留之不得,至泣下,
问:“何往?”又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
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住。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
余,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
猝不能认。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
居何里,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
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如
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
雄飞,不如雌伏。”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姓郎,
风格飘洒,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之,不甚称许,曰:“足下
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大场取榜尾亦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
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
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贾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
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
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
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
年盛气哉!”遂别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
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场期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拟题七
使贾作文。及咸索阅,不许,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艹}
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
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复忆之也。”
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遍;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
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入场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
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复易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
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
中文,浑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
不能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其寓。贾曰:“诺。”郎去,贾复取文自阅,大
非本怀,怏怏自失,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榜发,竟中经魁。复阅旧稿,汗透重
衣,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乎!”正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
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
将遁迹山林,与世长辞矣。”郎曰:“此论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仆引见
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
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
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
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
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觉微饥,取饵啖之,甘
而易饱。因即寂坐,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
似猫抓痒,自牖窥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收神凝坐。虎似知
有其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间,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
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