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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
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
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
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将
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女郎绣袜精工,博士
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
生见而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
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病,女置材,
倍加宽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传为
“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
于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嫂亦继亡。
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继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娶不贤,
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被友人留酌醉归。途中遇故窗
友梁生,邀至其家。竟忘其已死,随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问之。曰:
“新移于此。”入谋酒,又告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忽
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八九岁童子随之,其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
委缀之,便问:“意子何姓?”童曰:“姓晏。”仲惊,又问其父名。曰:“不
知。”叙问间,已至其家,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入问。
少顷,一媪出窥,则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入。见庐落整顿,问:“兄
何在?”嫂曰:“责负未归。”问:“骑驴者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
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醒,始悟所见皆鬼。然以
兄弟情切,亦不甚惧。嫂治酒饭。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云:
“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去,见两人方捽兄地上。仲怒,
奋拳直入,人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
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忽一少年入,年约
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子,而坟墓不
扫;弟又无妻子,奈何?”伯亦凄恻。嫂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
言,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
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
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
不寿耳。”
言间,有少女在门外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因问兄。兄曰:“此名
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食十年矣。”问:“已字否?”伯曰:“尚未。
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心动,未
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仲本不欲留,意恋湘裙,将探兄意,遂
别兄就寝。时方初春,天气尚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冷坐。思得小饮,俄见阿
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问:“谁为?”答曰:“湘姨。”酒将尽,又
以灰覆盆火,置床下。仲问:“爹娘睡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
曰:“与湘姨同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慧而解意,愈爱慕之;
且能抚阿小,欲得之心更坚,辗转床头。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愿大哥留意。”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
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
害?”伯会意,曰:“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
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不已,嫂曰:
“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
犹湿。盖闻伯言时,已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
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淫婢不羞!欲从阿
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
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曰:
“诺。”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肖,亦信为伯遗体。仲
教之读,辄遣抱书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
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慧,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
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
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
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
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
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
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
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曰:“未见。
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
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
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
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
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
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魄荡魂飞。目前唯碍湘
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从
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然而无可如何,愤愤归室,听其所为而
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
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
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能起,始大悔,
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之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
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浸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
乎!”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
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
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
请释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返身入家,便告以故。
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
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
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至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
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
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
湘裙欲出作黍,伯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
出,零涕从之。伯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便逝,从此不复相闻问
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
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
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
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
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愤
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
群。某被摄去对质。阎王问曰:“尔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曰:
“上有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勾至,阎罗即述某
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吾何由见之?”阎罗
曰:“此不得相诿,其失一也,例合笞。”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两
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为不
识文字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
耳。”众又请剖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