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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紫旒把鸿仁里房子退了,搬到书局里去。喜得乔子迁走时,留下的古玩陈设不少,搬了过来,把一间书局陈设一新。
便又在局里请过几回客,无非是尽力乱吹。一面挂了这书局的旗号,乱招股分,定了七厘官息,每股百元。于是做一股的,做两股的,倒也被他招了不少。恰好一家□报馆新换东家,这新东赚那副铅字旧了,要另买一副新的,不免着人到外面去打听价钱,问来问去,便问到紫旒的书局里。紫旒便异想天开的想了一个法子,叫□报馆把那一副旧字拿出来,换自己的新字,每磅要他贴还六分洋钱。那□报的新东默默计算了一会,若要买新字,每磅要在两角以外,这旧字卖出去,只能做废铅,值不到一角一磅的了,算着很有自家的便宜,便答应了。彼此对换了一万磅字,紫旒便乾落了六百元。以后因为字样太旧,做不出生意来,那是股东晦气,与他无干的了。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陈雨堂拿了伊紫旒的十元,便欢天喜地的出来,一口气跑回家去。因为两夜未回,在外干的又不是正经事,见了老婆,未免有点惶恐。老婆见了他,不免有三分动气。雨堂先搭讪着问道:“前天的房钱是怎样了的?”老婆没好气,便不答应他。雨堂又问儿子阿生道:“你该知道,是怎样了的?”阿生道:“亏了隔壁殷伯伯代我们拿了两卷子画去卖了十二块钱,才付了一个月房钱,免了钉门。”雨堂大惊道:“是拿我甚么字书去卖了?”老婆道:“门也要钉了,你又犹如溜缰马一般,溜的不知道回来了,不当不卖,拿甚么应付别人?”雨堂听说,连忙打开书画箱一看,别的东西都还完全,内中只少了米南官墨迹的一个长手卷,一轴赵文敏的八骏图。只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伸出腿来,把那十岁孩子阿生兜胸一脚,骂道:“好畜生!你索性把我的老命卖了,倒也罢了。”老婆见此情形,抢过来护住了儿子,哭着道:“关他小孩子甚么事?你要打打我,要骂骂我,是我拿来卖了,你便怎样?须知我卖了东西,是要保全这个叫化子窝儿,并不是卖了东西养汉子!”夫妻两个好一顿大闹。不知闹到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十二金卖去一员督抚两封书送来无限生机
且说陈雨堂这个人,他祖上本是山东老州县,他曾祖及祖父,都是在山东有名的能员,便是他父亲,也是个山东候补县,署过诸城、峄县,与及梁山泊所在的恽城县,不是苦缺,便是要缺。雨堂随宦在山东,也捐了个盐大使,在山东候补,意思想得一个劳绩保举,便可过个县班,谁知他生性率直,容易得罪人,混了几年,非但不曾得着保举,并且连本有的功名也被上司奏参了。后来他父亲过了,起服之后,他仍然捐了一个二百五的双月知县,在山东当过几年差。他既在山东三四代之久,寅僚旧好总多,易于照应。那一班没有差使的黑州县,看见他未免因羡生妒,因妒生恨;因恨便生出倾轧来。思量要攻击他,说他未曾到省人员,冒当地方差使。这是官场中的生性如此,习惯如此,不足为奇的。雨堂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连这个二百五的功名都干掉了,便忙着跑到上海来,避一避这个锋头。
谁知一到上海之后,嫖了个不亦乐乎,把祖上挣下来的宦囊散个罄尽;便是几件衣服,也闹的典尽当光,弄到这步天地。
却有一层好处,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所有银钱、衣服、古玩等件,都看得不甚贵重,随便当当卖卖,也不甚计论价值,只有那两箱字画碑帖,却看得如性命一般,凭是怎样穷煞饿煞,总不肯当卖。常对人说:“我他日如果做了叫花子,也要搂着这几卷纸片儿求乞的。”就以这两轴赵文敏八骏图、米南官长手卷而论,两件东西合起来,当日有人出过千金之价的;如今被老婆轻轻的卖了十二块洋钱,如何不气?气得他顿一回足,拍一回桌子,嘴里咕哝咕哝的也不知说些甚么了。忽然一阵目瞪口呆的,直挺挺的坐着,那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乱滚下来。
老婆看见了,不觉冷笑道:“从前当卖尽多少金珠,不曾听见你说过一声可惜,此刻只卖了两个纸卷儿,便那么肉麻起来。”雨堂直跳起来道:“你懂得甚么?那一幅八骏图不算数,单是这一个手卷,我老太爷到京引见时,带着这手卷去,因为卷上有潘文恭公的题跋,便把他送到潘大军机府上,求潘大军机也题一题。谁知潘大军机看中了,叫人示意给我老太爷说,这卷东西,如果肯送给他,他可以写信给山东抚台和河道总督,觑便在河工抢险劳绩案内开一个随折保举,从知县上一下子就可以成了道台,以后还好好的栽培他一个督抚。是我老太爷因为这东西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不肯送人,所以混了一辈子还是个知县。此刻被你十二块钱卖了我家一个督抚,你说伤心不伤心!”说着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老婆听了这一番括,不觉也直跳起来道:“你不要撒赖我,我不信潘大军机是个三岁小孩子,贪你家一个破纸卷儿,便肯拿一个督抚来换。你家老太爷又不是个傻子,放着现成督抚不做,死搂着那么个纸卷儿。你既然知道这东西可以换个督抚的,你为甚不拿去换一个来做做?此刻东西卖掉了,却拿这些不相干的话来撒赖我。你不要拿督抚来吓我,我娘家也是做官人家,莫说督抚,便是候选督捕府的衔牌,我家祠堂里也有两三对呢!”
雨堂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被他一篇胡涂话,反闹得无言可答。含着两眶眼泪,立起来出门去了。无精打彩的走到了北协诚,开了一只灯,喳喳喳的尽着吸烟。
这一天竟是饥不知食,渴不知饮,昏昏沉沉的在烟榻上过了一天。直到天将入黑时,方才惘惘然出了北协诚。正在怅怅然无所之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说道:“雨堂兄,那里去?”雨堂定睛看时,原来是萧志何。志何接着说道:“你可知道,陈蕙裳做了抚台了!”雨堂愣然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他此刻不过是个臬台,怎么平空的超越起来?
可知道放的是那一省?”志何道:“就在山东。因为湖广总督召入军机,山东抚台(即五少大人之父也)升了湖广总督,着速赴新任,毋庸来京,却把贵州抚台调了山东。”雨堂道:“闹了半天,原是与他不相干。”志何道:“还有下文呢。这位新调东抚,着速来京陛见,未到任以前,着陈某人护理。你想,贵州这条路多远,还要入京,他这一护理,不一年也要半载呢!我正要来找你,可要到山东走一次?我也奉陪。”雨堂道:“这话可是真的?”志何道:“我方才到上海道衙门里去,亲眼看见官电,如何不真?”雨堂道:“这也奇怪,现成放着藩台在那里,怎么派了臬台护院?这件事到底有点可疑。”志何道:“亏你还是几代官场!大凡护院,本是两司都可以做得的,只看上头的意思罢了。此刻且不必争,明日见了报,便可见我是撒谎不是。我只问你一句,譬如是真的,你到山东去不去?”雨堂道:他是我老人家的门生,十来年间,被他由佐杂巴到了抚台,我如何不去谋一个事?其实我一向就想去找他;因为他只是个臬司,手底下没有甚么好差使,只巴望他升了藩司,我就要去了,何况是个抚台?这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去。”志何道:“明天在那里看你呢?”雨堂道:“我一两点钟总在北协诚。”志何道:“如此,明天会罢!我此刻还有点事情去。”说着,拱手别去。
雨堂一个人独自沉吟道:“平空遇了他来,和我捣鬼,不信陈蕙裳就会护院起来,想是他们知道我穷极了,故意造这些谣言来怄我。”一面想着,一面信步行去,不觉已经到家。想起老婆的蛮不懂理,心里懊悔回来,但是已经到了,只得推门进去。只见自己老婆和一个男干对坐着吃饭,不觉吃了一惊。
连忙跨入屋里一看,原来是自己妻舅,从江阴来的。彼此相见,问起来意,方知道丈母病重,思念女儿,专打发儿子来接女儿归宁的。姊弟两个商量连夜动身,正苦等雨堂不回来,没得主意。此刻看见他回来了,便告知此意。雨堂沉吟道:“你回去也好。服侍得外母好了,你也可以多住几天,因为我这两天里头也打算到山东去。等我到了山东得了差使,看定了公馆,再写信接你。”老婆道:“你不要还是怄气,我不定,从没有听见过你说走,我偶然回娘家去,你也到山东去了,天下有这等巧事?”雨堂道:“忘八蛋骗你。
方才萧志何告诉我的,说陈蕙裳做了山东抚台,约我同去的。
但是确不确还未可定,如果是确的,我就一定要走。”老婆道:“不确呢?”雨堂道:“不确的,我还去做甚么?只等明天早起看了报就知道了。”老婆道:“你既然要去山东,我把儿子带去罢。”雨堂道:“他正在读书的时候,由他在我身边的好。”
老婆道:“我们马上动身,盘缠也不曾有。”雨堂连忙道:“此刻鬼捉住我,要我出一文钱买命也没有。”老婆照脸啐了一口,妻舅忙道:“不要紧,我带着现成的。坐江轮到江阴,有限几个钱。”老婆道:“我一场回去,也要买点东西给娘。”
妻舅道:“娘此刻是急于要见你,并不是要贪你的东西;况且动身得匆忙,就不买东西回去,娘也不怪你,别人也不笑你的。老实点罢。”当下吃完了晚饭,便打点行李,姊弟两个附了长江轮船去了。
雨堂不知陈蕙裳护院的信息真假,终夜打算,不曾合眼。
一到天亮,便叫用的一个老妈子出去买一张报来看。谁知那买来的是一张《游戏报》,没有上谕的,不禁嗒然,只得自己走出去找了来看。谁知果然是真的,照着志何昨天所说,一字不差,不觉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恩量怎样弄点盘缠动身。想来想去,只有紫旒。便一口气跑到二马路书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