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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都睡了一觉,你抒情把我抒迷糊了。”
“精神点,我就怕你睡着,所以才说个没完。那会儿我可不像现在,受了气也就忍了:挨了耳光还得冲人笑显得宽厚不计较。那会儿,嘁,一个眼神不对,菜刀就上去了,没客气;哥们儿犯着了,该急该拼也照样儿。”
“你觉得有意思吗?”“什么?怎么没意思?咱这儿唠着磕儿动弹着哪儿都不闲着,身心多愉快。”“我给你划块特区吧。”
“别动别动。”灯亮了,我和李江云都坐了起来,倚在床头,李江云打量着我。“别,别,别假装特激情,特陶醉。”
“我很惭愧,我的颠峰时期已经过去了;过去别人在事后总是极为幸福,意犹未尽。”
“别难过。”李江云抚摸着我说,“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也不能一辈子独占鳌头,谁都有完的那一天。你已经活得很有点豪杰的味道了,不是杀过人就是奸过人,占上哪条都够人尊敬的,都算没白活。瞧瞧别人,有杀人比你杀得多的,好人不比你奸的少的,现在不也都安分随时地打着大极拳,跳着‘的士高’,小酒喝着小觉睡着,冷眼看上去也就是糟老头子一个。拿出点末路英雄的劲儿。”
“可我手脚还利索,我还想有所作为。”
“可以啦,都让你一个人‘作为’,别人不全闲着了?‘作为’就像一块蛋糕,一人一块还有很多轮不上的,吃了还去切那就算多吃多占了。”“你的意思我这辈子这么着就算交待了?再活也是瞎活?看来这人要不是我杀的我还冤了。”
李江云瞅着我,一笑。
我看着,半天,“唉”地叹出一口长气。
“别别,你可别叹气,我见不得别人叹气。”
我看着李江云,不再叹气,只是看着她。
“怎么啦?”李江云笑着问,“干吗这么看我?”
“咱们还有没有正经的?”我问李江云,“咱俩,你我之间还能不能谈点推心置腹的话?”
“你别急呀。”李江云抚慰我,“别急别急,当然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呢。”
“要是连咱们俩都什么也不能说了。”我说,“那我就再没人可以说了。”“说吧。”李江云严肃起来,坐正。“我不笑了。”
“我……”我吭哧半天,涨红脸,垂下头。“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说出来也怪没劲的。”
“那就睡吧,想起来再说。”
李江云躺下,我也躺下,我欠身问李江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坏特无耻?”“说老实话,”李江云睁开眼,“没有。说老实话,你还够不上坏,我深知坏的含义。”
“真的?”“真的。”“我要说我听了感动,你肉麻吗?”
“肉麻,”李江云闭着眼微笑说,“睡吧,你的灵魂也该安息了。”李江云已经熟睡,我却仍然毫无睡意。我下了床,巨大的黑影伴随着我在屋里移动,我点起一支烟闭眼遐想,无边的黑暗中慢慢渗透出其它颜色,组成一个个斑斓晦暗的画面:我在残阳如血的群山间行驶,越驶越远,一个人影被另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推下去,飞舞的胳膊晃抖,倾斜的身躯交错,踢起的腿久久印显在嫣红的暮色中;我在铺着猩红地毯笼罩着赭黄光线的走廊上蹑手蹑脚地走,拎着一只别人的皮箱,条格衬衫在楼梯拐角露出,这时高洋拎只皮箱从走廊另端蹑手蹑脚走来像我镜中影象;刘炎紧挨着我,浓郁的香水味在车内扩散,夜色中空荡的街道退去一条又展现一条,每一个街口都放射状地伸出去无数条黑黝黝的街道,商店一排排不锈钢门帘泛着光泽。这一切既清晰又虚浮,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仅仅是想像。我们踹开胡同里一座四合院的门手,端着无形的冲锋枪,嘴里发出“哒哒”的声响向院里扫射;我们拖着少年的高洋走过柳枝飘拂的树下用绳子将他绑在树上挥舞着柳枝抽打,挨打的和抽打的都咧着嘴笑;少年高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卓越含了一口水向他脸上喷去,他倏地坐起。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杀人游戏,几个人扮凶手,其余的人扮官兵,给凶手几分钟的时间四处藏匿,然后官兵出动追捕。尽管官兵享有逮着凶手后严刑拷打的权力,但所有人都争当凶手,因为凶手在逃跑时可以捉弄大家,被俘后又有表演的权利,尽可不屈不挠是游戏中最出风头最有创造性的人物。凶手无一例外地被我们演成好汉。我把刘炎的照片拿出来放在桌上,光滑的照片在台灯的光晕中泛着光,斑斑驳驳更加模糊,人脸象是深陷进雾中。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陈旧的片断往事: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吱吱作响地在小胡同里走,前面有一家门脸挂棉帘子不时冒出缕缕热气的小吃店,从气窗伸出的铁皮烟筒挂着罐头盒淌着焦黑的煤烟油……我坐在铺着白塑料布的方桌旁吃可可馅元宵又香又软,身后背的装着冰鞋的大书包老是滑到前面;灯光昏暗的冰场上人们密密麻麻地无声地滑着,冰刀磕冰清脆响亮,我在暗处芦席围墙边跌跌撞撞地滑,脚下捧着蒜冲到一个人怀里,那人稳稳地将我托住,我们扬脸笑;松树上落满雪,我眯着眼笑盈盈地站着,照相机的闪光灯耀眼地闪着,耳畔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处有朱红的宫墙和黄琉璃瓦吻兽的飞檐;我们在厅柱上挂着木刻楹联的酒楼上吃鱼,临街窗下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河上戴毡帽的船夫脚蹬桨手扶舵划着乌蓬船穿过拱形石桥顺流而下,狗和女孩儿蹲在船舱旁,河对岸是一望无尽的金黄毯般的油菜花地;我们在山上宽敞的殿阁中吃菜嗑瓜子,雨似油滴断断续续,周围群峰如笔,白雾缭绕,山静林幽下有竹筏过江,人戴斗笠,山路石阶滑溜,竹林苍翠;我们互相搀扶,衣衫俱湿,峭岩上有红漆大字:浣心;我们卧床隔窗听雨,一个女声喃喃自语:“好像好像。”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声息俱存。但一看到照片上的脸又一切顿逝、推远、支离破碎,这女人始终融不进画面,连轮廓也格格不入和那臆想中的人形无法吻合,越端详越觉得陌生——
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刘炎陌生。
窗外,风忽啸起,象有人在远处的夜空中打着唿哨,猫在暗处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叫,乌鸦蹲踞树根默不作声,有个东西在活动,虽无形却神意可感。风猛地将窗吹开,窗帘狂舞。俄顷,门也一扇一扇打开,猛烈灌进来的风带着加倍响亮的哨音在各屋穿行,照片被吹落到地上。我站起来,看到李江云仍在熟睡,脸色苍白死人一般毫无声息。我走到外屋,通往楼道的门敞开着,冷风在我周围打转,很快使我变得冰凉。我感到那个东西就在屋内,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那个东西移动了,气流产生变化。
“是你吗?”我小声问,向黑漆漆的楼道走去,“干吗不出来?”我走出门,楼道里空空荡荡。我顺着楼梯下了楼,走到楼门口,四周一片寂静。我听到楼上门一扇一扇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第16节
“你使我想起一个人。”
我们在一家餐馆吃午饭,餐馆里人很多,熙熙攘攘。李江云带了个风度潇酒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考究的细呢大衣,每当我们视线相通时便露出微笑,这顿饭由他作东。
“经常听李江云说起你,所以很想见见你,听你聊聊。”
我客气地冲中年人笑笑,对李江云说:“早知道我就把角留着了。中药铺老缠着我没办法,他们说那方子里非要这味药,要不不治病。病人也老来我这儿跪着,非摘我的角泡酒喝。我只好锯给他们了。”
“神呵。”中年人笑着看着李江云说,“有意思。”他端详着我。“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非常象,言谈、手势、表情都有很多共同的东西。他也总是喜欢和比他大的女人混,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又是你那老掉牙的爱情故事,你讲了快有八百遍了。”
“没关系。”我对李江云说,“谁聊都一样。”
“实际上我也只见过这个小伙子一面,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中年男人说。“别以为这事里有他。”李江云说,“这其实是别人的事,他听说后便记了下来到处讲,就象他是当事人。”
“不完全是听说,宝贝儿。”中年人温存地看了李江云一眼,和蔼地对我笑,“这故事的女主人公一度和我很熟。我们是老同学,又一起去兵团,一起回城,现在仍时有联系。”
我看着李江云:“这不是李江云的故事吧?”
“我们不提她的名字吧?”中年人看着李江云说,“就说这事,不提具体人名,好不好?”
“你不会认识她的。”李江云说,“她已经有很多年音讯全无了——他说仍跟她有联系是那种为了显示自己重要的人常玩的手法。”中年人微微地笑,并不介意,对我说:
“你尽可以把这个事当成天方夜潭。这的确是个很老很旧的故事,今天聊起来,纯粹是一种茶余饭后的闲话,与我们在座的都毫不相干。”“对对,咱们只当是都没带脑袋来,只当谁都不是人;这儿也没有一个人,一片田野一地庄稼,农民在施肥,几个远道而来的苍蝇在这儿打转,嗡嗡一阵,庄稼该长该收全没关系。”“你们俩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劲儿大了。”李江云笑说。
“得这样,”我正儿八经对她说,“要不全不塌实。”
“她父亲是个很有名的语言学教授。”中年人说,“当年可说是名重一时,现在你们是不会听说过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他就自杀了和他的夫人。我说的这个女人当时还是个女孩子,当然很惨,无处栖身。后来,就是最近我们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据说这个弟弟正在找她,我想他也不会找出个结果。正像李江云所说,她已经音讯皆无很多年了。”
“就是见着了也未必认识。”李江云说。
“恐怕是这样。”中年人说,“当时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只是看到她孤零一人,无依无靠,很可怜,于是我们就设法把她带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