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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为主地说:来!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动,她们都听见万美辰说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万美辰说,我打算辞了学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做服装生意,身边缺人手。他愿意让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万美辰说我本来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件事的,我有什么必要说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们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女儿的美术老师。
我去加蓬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本来能够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想让自己大度,却又不甘心那么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里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里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见你,你是我和陈在之间惟一的最可靠的桥梁——
你害怕了吧?别害怕,我这不是就要走了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完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颗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说书本是骗人的,但我不这么看,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书中的一句话有可能成为你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只是一根稻草。这稻草让我明白我还不是那么糟糕,我不能再这么纠缠你了尹小跳,来,喝酒!
第79页
七十九
万美辰双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粮液。然后她放下碗说你们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们都喝了一大口。面对万美辰的宣布,她们无法开口,她们既不能劝她走,也不能劝她别走。尤其尹小跳,她对万美辰说什么都是残忍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她喝着酒,只能对万美辰说,
我没有认为你是在纠缠我,你不要这样形容自己。
万美辰冷笑一声说尹小跳,这就是你的虚伪之处,你当真喜欢我这么亲近你吗?当你听说我要远走加蓬的时候,你灵魂深处肯定是大松一口气的,只是表面的那个你暂时还不能正视你的灵魂,你觉得你对我抱有歉意。这种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后天的教养教给你的。你不觉得我的话有……
道……道……
万美辰醉了,醉如烂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车,和尹小跳一块儿把万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进陈在从前的家,这个家乱纷纷的,一副主人疏于整理的狼狈样子。她们把万美辰扶进卧室让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见了陈在和万美辰的大床。尽管陈在早已不在,那大床还是并排放着两只枕头,一团毛巾被散在床的左侧,那右侧就是万美辰习惯性地为陈在留出来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陈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侧。
万美辰似乎永远也不会睡在这床的中间,即使陈在永远不再回来。现在万美辰醉着躺下了,即使醉着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侧。尹小跳望着这张她不愿正视的大床,心里有种异样的难过。
她和孟由由为万美辰带上门,两人来到街上。她们在夏日的晚风里站了一会儿,就结伴朝她们的设计院走。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结伴行走了,当她们开始这样行走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的少年时代。她们的肩上有帆布书包,书包里有《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上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她们就是在孟由由背错了毛主席语录那天才认识的,在那个时代,请客吃饭是她们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们走进了设计院大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过了那口人人忌讳的污水井,她们假装没看见它。她们终于拐进了小花园,找了张椅子坐下。
尹小跳说由由,我心里很难受。
孟由由说是因为万美辰?
尹小跳说不完全是。
孟由由说你和陈在什么时候结婚?
尹小跳说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项目。
孟由由说在咱们三个人当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说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孟由由说,幸福就是你觉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这就是她终生喜欢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缘故。孟由由,不论她自己是否觉得幸福,反正她总是能给尹小跳带来浑身放松的幸福感,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贵的部分:朋友。她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对尹小跳的一切永远准备着帮助,却永不随便判断。孟由由!
孟由由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尹小跳说,有一个人对我说,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照这个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说,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从来就没有破碎过,我是一潭死水。小时候,咱们在家设宴的时候我觉得当厨师是最幸福的。现在我开了饭馆,倒不觉得幸福了,当然我也没觉得不幸福,这就是一潭死水。
一阵凉风吹过,尹小跳闻见了孟由由头发上隐约的油烟
味儿,她不讨厌这气味儿,因为它真实,离世俗的生活近。
风吹动了梧桐树叶,她们不约而同抬头朝树上望去。她们可能同时想起了那树上的戒指。孟由由说,有一年唐菲把我带到这儿,让我帮她取下树上的一枚戒指,她说那是你扔在树上的,方兢留给你的纪念。可是当时她缺钱花,她要把戒指从树上拿下来去卖钱。她领着我找到了那棵树,我们果然看见了树枝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唐菲说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树上给我把戒指摘下来?我说我太胖了爬不动树。唐菲说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我说我怕疼。唐菲说你不是真心要帮我。我说,那你是真缺钱吗?唐菲说,事情是这样,你要是觉得缺钱你就缺钱。最后我们到底没有去碰树上的戒指,小跳你说那戒指今天还在吗?
尹小跳说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说什么?
尹小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这也是书上说的吗?孟由由说。
这是我说的。尹小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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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干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藏着金黄的玉米。是谁说过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日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开房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