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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当头棒喝,冷水浇头,我的热意全消了。电报在我手里拿了很久,若有所悟,亦有所感:
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
当然,我们有过一个传统的观念:一部作品,或题名于奖榜之上,或列目于报告之中,或由专家题字,或得权威写评,都可以身价顿增,龙门得跃。但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那样大的法力。说好,出版者未必就赏以青睐;说不好,出版者未必就待以冷遇。况文章诗词,究非商品,即是商品,亦如欧阳修所说,市有定价,不以人言口舌定贵贱。出版社收稿,当以稿件质量为标准,读者买书,当以书籍水平为权衡,岂能单凭别人的话,以定取舍?
序者,引也。评论作品,多说好话,固是一路;然此亦甚难,如胡乱吹捧,虽讨好于作者,对广大读者实为欺骗。我所作序,多避实就虚,或谈些感想,或忆些旧事,于作品内容缺少介绍,对作者,读者,虽亦助兴导游之一途,然究非序之正体。正体之序,应提举纲要,论列篇章。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佣。
我为人愚执,好直感实言,虽吃过好多苦头,十年动乱中,且因此几至于死,然终不知悔。老朋友如于我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当然,这是就我这一方面说。再一转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捧场的话。如觉得无话可说,也可以婉言谢绝。我答应了,而没有从多方面考虑,把序写好,致失求者之望,又伤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经验教训吧。在该序文的最后,我曾写道:
我苟延残喘,其亡也晚。故旧友朋,不弃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责成。缅怀往日战斗情谊,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陈。好在我说错了,老朋友是可以谅解的。
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变,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了。
今天看来,我这些话说的有些太自信了,是主观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回想过去写了那么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见,不过海量宽些,隐忍未发罢了。
因此,现在声明一下:从今而后,不再为别人作序。别人也不要再以此事相求。愿远近友好,诗人作家,一体垂鉴。
1982年6月16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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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耕堂序跋 《孙犁散文选》序
这本集子,是谢大光同志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委托,编选而成。我看过了目录。以为:作为选家,大光是很有眼光的,他对编辑方法的见解,也很新颖,详见他所写的后记。
自从我决定不再为别人的书写序以来,为自己的书写序的兴趣,也大大淡薄了。各地委托别人代选的(有的广告上说是我自选,不确)出版的我的别集,我都没有写序。这次,大光和出版社,一定要我写一点,屡辞不获。实在没有新意,就说几句闲话吧。
我一向认为,作文和作人的道理,是一样的:
一、要质胜于文。质就是内容和思想。譬如木材,如本质佳,油漆固可助其光泽;如质本不佳,则油漆无助于其坚实,即华丽,亦粉饰耳。
二、要有真情,要写真象。
三、文字、文章要自然。
三者之反面,则为虚伪矫饰。
以作人为譬:有的人,在那非常不光彩的年代里,他所贴的大字报,所写的大批判,所负责的刊物,所写的小说,目前仍在书店仓库里堆放着,废品站里收购着,造纸厂里还魂着,总之是还没有处理完毕,他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坐而论道:大言不惭,神气十足,俨然君子。当然,以上种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忘记了也不影响国计民生。但对写作来说,却并不这样简单。因为,这不仅是一种文风,也是一种心术,如不痛下决心改正,要他写出有真情真象的作品,我以为十分困难。
另外,传说有一农民,在本土无以为生,乃远走他乡,在庙会集市上,操术士业以湖口。一日,他正在大庭广众之下,作态说法,忽见人群中,有他的一个本村老乡,他丢下摊子,就大惭逃走了。平心而论,这种人如果改行,从事写作,倒还是可以写点散文之类的东西的。因为,他虽一时失去真象,内心仍在保留着真情。
1982年12月25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九 耕堂序跋 《远道集》后记
远道二字,引自一句古诗,取其字面冲淡,别无深意。
人到晚年,前途短促,而所思忆,常常是邈远玄虚的往事。自己走过的,是一条无止无休,山山水水,乍寒乍暖,风雨无常的路。这条路非常绵长,非常曲折,但印象又已经非常模糊,回忆起来,近似进入一种梦境。
目前,我所住的庭院,越来越乱杂,砖头瓦块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不平,我很少到院里去散步了。
今年夏天,热得奇怪。每天晚上,我不开灯,一个人坐在窗前,喝一杯凉开水,摇一把大蒲扇。用一条破毛巾擦汗。
我住的是间老朽的房,窗门地板都很破败了,小动物昆虫很多。今年耗子又特别嚣张,所作声响,有似黄鼠狼,也可能真的是黄鼠狼。破纱窗上有几只壁虎,每天晚上,准时出现在固定的地方,捕捉蚊蝇,并常常有小壁虎,掉在我的床铺上。有各式各样的蟋蟀在四处鸣叫,我不必再去花一角钱买叫蝈蝈了。
过去,我在秋季的山村,听过蟋蟀的合奏。那真是满山遍野,它们的繁响,能把村庄抬起,能把宇宙充塞。
夜深了,月光从窗口射进来,也有些凉意了,我钻到蚊帐里去。
记忆里的那条路,还在眼前伸展,渺渺茫茫,直到我真的进入梦境,才忘记了它的始终。
我的记忆中断
窗外明月高悬
壁虎仍在捕捉
蟋蟀仍在唱歌
一天,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来拿这部书稿,他说:
“今年这一本,比去年那一本,还要厚一些。又没有附录旧作,证明精力是不衰的。”
我说:
“不然哪,不然。我确实有一些不大好的感觉了。写作起来,提笔忘字,总是守着一本小字典。写到疲倦时,则两眼昏花,激动时则手摇心颤。今年的文字,过错也多。有的是因为感情用事,有的是因为考虑不周,得罪了不少人。还有,过去文章,都是看两遍,现在则必须看三遍,还是出现差错。
原稿上删去的地方很多,证明烦絮话、废话增加了。明年是否还能有一本书,实在难以预期。”
那位编辑安慰我说:
“不会的,绝不会的。”
当然,以往走过的道路,不管有多么远,成败如何,那只是一个人的行程,并且已经是陈迹。未来的人生道路,那才是无止境的,充满希望的。
1983年9月5日上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九 耕堂序跋 《陋巷集》后记
以上,是我一九八四年三月至一九八六年五月,所写文章的汇集。两年的时间,仅得这样一本小书,较之前些年,确实是步履蹒跚了。
其内容,仍与前几册相同。过去的事,居十之五;眼前的事,居十之五。关于未来和明天的,几乎没有。这证明,在我的身上,浪漫主义的色彩,越来越淡了。
当然,这并不是我对将来和明天,失去了信念和希望。相反,这种信念和希望,像我前几年写过的一首诗里提到的,将牢固地伴随我的终生。
我只是觉得,我老了,应该说些切实的话,有内容的话,通俗易懂的话。在选题时,要言之有物;在行文时,要直话直说,或者简短截说。
我看到当代作家的一些文字或言论。有些人总想把话说得与众不同;把话说得充满哲理,以便别人看出: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的,只有天才的作家,才会说出这样的语言。
我不知道别的读者怎样,每逢我看到拐弯抹角,装模作样的语言时,总感到很不舒服。这像江湖卖药的广告。明明是狐臭药水,却起了个刁钻的名儿:贵妃腋下香露。不只出售者想入非非,而且将使购用者进入魔道。
古今中外,凡是真正的哲人,凡是伟大的文学家,他们的语言,都是质朴的,简短的。道理都是日常的,浅近的。
陋巷二字,虽不雅训,却出自圣人经典,也就是那些质朴简短的文字之中。我七岁时,入乡村小学,学校门口虽然悬挂着两面虎头牌,却原是一家农舍,处在一条陋巷之底。
我在这里读书识字,受到教育。并从此有了念书人的经历,有了自己的一生。
及至老年,我相信,过去的事迹,由此而产生的回忆,自责或自负,欢乐与悲哀,是最真实的,最可靠的,最不自欺也不会欺人的。
仍然是陋巷里发出的弦歌。
1986年6月25日下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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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耕堂序跋 《无为集》后记
从二十岁起,开始与文字打交道,中间曾有几次停顿。
“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停顿时间最长的一次,但也不是完全搁笔。运动初期,我以惜墨如金的笔意,每天对付二百字的检查,在措词取舍上,动了很多脑筋,运动后期,于一九七○年起,我与远在江西乡下的一位女性通信,持续一年又半,共计十万余字。算是一次很有效的练笔机会。使我在“四人帮”垮台之后,重理旧业,得心应手,略无生涩。
此外,就是“解放”之后,以包裹旧书为消遣。先后写在书皮上的文字,也有五万。
呜呼,人既非英杰,又非奇才,别无扬眉吐气之路,写一点失败的情书,弄一点无聊的题跋,稍微舒散一下心气,也还是可以的。从业务上说,也算是曲不离口,弦不离手吧?
以后,出版了《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现在这一本,题名《无为集》。
这些,都是小书,每本十万字以上。其内容,包括几个大题目:耕堂散文,芸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