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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国很委屈:“我是想一人做事一人当,可马鹞子将脸上的白麻子板成黑的,黑麻子板得像出血,不信我的话。我是没本事的道士,锣打破了,法做尽了,还降不住鬼,只好将您抬出来。”
雪大爹恼着脸说:“我好心帮你,你却将我卖了。叫我如何支持你当镇长!你不要在县城里赖着,赶紧去找马鹞子,同他一起回去,并告诉他,你将我扯出来,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其实我与这事毫不相干。”
“可马鹞子要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快回去!妓院又没长脚,跑不了。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不在家,丢下两个如花似朵的女儿,马鹞子这一去,说不定会出什么!”
“一个打更的,养不出金枝玉叶,马鹞子能看上我的女儿,那是我的福气。”“好,我不管了!等长了杨梅疮也莫在我面前诉苦。”
“您老可莫当真,我哪会真的嫖婊子哟!”段三国眨着眼睛将雪大爹扯到一旁,“是我自己多虑。马鹞子抓杭九枫,我们都不方便露面,不回去吧,又没有别的理由,只有这样说。不信您跟我进屋看看,那个婊子被我灌醉了,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连鞋都没脱。您让我当镇长,我能不珍惜吗?前面几任镇长的德性我都见过,说到底,他们都是自己害自己,抓丁派夫要课收税,这些事可以往政府那边推,可好吃懒做、贪财恋色的秉性无论怎样说也是自己的事。您老放心,我这就回天门口,再重的担子我也要挑起来。”
段三国回去拿东西时,雪大爹已经出了妓院大门。
县城不大,离城门不远就是正中心的十字街口。雪大爹熟门熟路地走到茂记绸布店门前。正在同伙计一道卸门板的账房先生连忙将雪大爹引到客房,一会儿就有烧好的吊锅搬上来。雪大爹故意问王老板去哪里了,账房先生一本正经地说王老板走亲戚去了。雪大爹笑着不再做声,转而问账房先生为何不问自己一大早就来了。账房先生笑一笑说,他一闻到雪大爹身上的香味,就明白雪大爹是在哪儿过的夜。雪大爹将夜里遇险的事说了一遍,账房先生显然不信,虽然笑着点头称是,神情里还是先前的看法。雪大爹心里突然生出多种遗憾:人一老,嗜肉的驴子狼也懒得尝他了。账房先生没有认同这话,男人年纪大了,家里的破坛破罐当然撩不起心性,得去外面找野食、尝新鲜,真有一个穿着半层纱的年轻女子偎在怀里,就是腌过的酸黄瓜,也会变成石匠用的钢钎。风月之事总是越说越真,好久之后他们才又说起驴子狼,雪大爹希望这一次驴子狼还像往日一样,来时一阵风,去时风一阵。账房先生没有非议驴子狼的习性,让他担心的是乡民们会不会受人唆使,借口反对国民政府,跑到城里来洗劫。
临近中午,王老板还没回来。雪大爹趁空到街上转了转。
看得出来,今年秋收不错,沿街店面里各种货物比往年丰盛。县城的四门也开了,来打货的人免不了要说说驴子狼,脸上却都放着油光。县国民政府门口只有一个扛枪站岗的哨兵,门顶上老大的青天白日徽标将一段街面映得非常安静。县城里一共有六家布店,雪大爹全都熟识,只要进到店里,没有不热情招呼的。雪大爹嘴里的话没少说,眼睛却只看那货架上的红布。一遍走下来,雪大爹心情阴了许多:六家绸布店里的红布全加起来,也不到两匹。转了一圈,刚回到茂记绸布店门口,就听到一个罗田口音的男人在和绸布店的伙计争吵。男人要买两丈红布,伙计为难地不肯卖。自卫队已经给各布店下了命令,不管谁来买红布,一律不能超过五尺。罗田口音的男人说自己是舞狮子玩龙灯的,红布是他们当家的彩头,并不是要学麻城那边的人,做成红旗和红袖箍,占县城,搞暴动。说了半天好话,伙计还是不肯通融。罗田口音的男人只好无奈地拿着五尺红布走了,临出门时还恨恨地说:“风调雨顺的,还想暴动,准是活够了!”
圣天门口 二一(2)
圣天门口二一(2)因为头天夜里受到驴子狼的惊吓,午饭后,雪大爹上床将没睡好的觉补了一阵,再醒来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踪影全无。没过多久,天就黑了。见王老板还没回来,雪大爹多问了一句,才晓得王老板的妻子带着孩子回浠水老家去了。雪大爹以为王老板不会回来,夜里早早上床睡了。早上又赖了一阵床,起来后听说王老板回来过,见自己睡得正香,就没惊动,先行出门办一件急事去了。雪大爹心里一急,忍不住将话挑明了,他要账房先生去妓院里将王老板找回来。账房先生不但不尴尬,还一个劲地笑,说是王老板同雪大爹一样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快老时才遇上这样的艳福。账房先生去了一趟妓院,捎回来的话里也带着粉脂香:王老板已付钱将从武汉来的圆婊子包了三天,雪大爹也不妨放松心情在县城好好玩一阵。雪大爹在不同时间里问过三次,账房先生都说王老板只字没提这笔生意如何做。雪大爹委婉地问账房先生,货架上为什么不摆红布。账房先生说,马鹞子不让摆,也不让卖。雪大爹没有再往下说。账房先生却不放过这个机会,再三劝雪大爹将手上新接的这笔生意辞了,看起来短时间里进项少了,从长远看一定还有赚大钱的机会。账房先生的话让雪大爹警觉起来,追问之下,账房先生矢口否认自己是在替王老板传话。雪大爹很难相信,没有王老板的吩咐,账房先生就是生着一只豹子胆,也不敢将要做大笔生意的老主顾推向门外。雪大爹没有捅破这层纸。既然自己都能想到,十五匹红布落到傅朗西和杭九枫手里,除了直接导致一场暴动,不可能再有其他用途,以王老板的精明也不可能想不到。
正午以前,雪大爹正在客房里抱着一只烘篮枯坐,窗外有人大声问:“这是天门口雪大爹的轿子吗?”轿夫刚说是,问话的男人便连声叫着:“他人在哪里?我是他家少爷!”不等雪大爹起身,雪茄便闯了进来,也不多说一个字,双膝一弯,人就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地跪在地上,身后的爱栀和雪柠也跟着跪了下来。雪大爹心里高兴,伸手将雪柠扯起来,着实亲热一阵,这才扭头问那穿着雪狐皮大衣,怀里抱着波斯猫的爱栀:“这就是你在外面找的二房?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武汉到天门口其实并不远。这不,想回来的话,千山万水也拦不住!”
爱栀连忙说:“是做媳妇的不孝!”
雪大爹毫无表情地说:“你的名分还没定,不用道歉。”
雪茄这时说:“是我没将事情做好,要骂你就骂我。”
“我这样说一说,也是为了销掉往日的事。说过了,你的爱栀就是雪家的好媳妇!”见爱栀眼圈红了,雪大爹赶紧将雪柠紧紧搂住,“你家的事,我才听说,一直不敢相信,以为不是真的!”“我们好歹还能往老家逃,那边只剩下梅外婆一个人。”雪茄刚一开口,爱栀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雪柠从雪大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一边替爱栀揩眼泪一边说:“梅外婆有福音,谁也伤不了她!”
“福音?”雪大爹没听懂,“这是那些法国传教士说的话呀!”
雪柠坚决地说:“有福音在,恶人再多也不能害死我们!”
雪大爹被雪柠的话吓得不轻,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得更紧。
雪茄和爱栀没有打断雪柠的话。雪柠说,他们搭乘的轮船在阳逻靠岸后,特别通行证就不管用了,光是出码头就被当兵的拦住三次。雪茄和爱栀每次都打算暗地里塞些银元出去,不料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一摸到爱栀不敢穿,只能收在皮箱里的雪狐皮大衣,个个都变得温和起来,虽然多说了不少话,都没遇到什么麻烦。后面的路程走了近两个月,沿途碰到暴动或反水的人不下十次,那些人全都杀红了眼睛,见谁都想动刀枪。每逢这时,他们便就近找个人家住下,直到有人来指点如何几弯几绕就没事,才又重新上路。在雪柠想来,报信的人就是梅外婆所说的福音。他们一说没事,所到之处便风平浪静。有一次,他们前脚离开,刚刚住过的房子就被人烧了。还有一次,他们站在一处垸子的西头,远远地看见刚刚杀了几十口人的那些家伙,山呼海啸地离开垸子的东头而去。
雪柠说完,雪茄和爱栀一个字也没补充。
雪大爹明白这些话不是编出来安慰自己的:“回家来当然好!只是天门口也不太平了!多少年来,雪家一直是说中庸做中庸,凡事以礼待人,没想到今日也会受到逼迫!”
说过天门口最近发生的事,爱栀没有控制住自己对傅朗西这个名字的惊讶。
雪大爹更惊讶:“傅先生心肠真硬,居然一点口风不露。”
雪茄心里冒出许多轻蔑来:“将自己没学好的东西拿来哄山里人。可惜呀!梅外公没有将傅朗西说服,如果他能将革命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天门口就有福音了。”
圣天门口 二一(3)
圣天门口二一(3)爱栀伸手拍拍四处张望的波斯猫:“也许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多劝劝傅先生。”
雪大爹摇头说:“只怕没用,傅朗西只是一根箭,后面还有一张硬弓。弓都拉开了,箭就没办法回头。”
雪茄对雪大爹的看法没有异议:“暴力是最简单的手段,它是不能改变世界的。那些家 伙杀梅外公时,看上去是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世界,但在那看不见的世界中,他们已被彻底抛弃,成了不折不扣的一无所有者。倒是梅外公,总有一天,大家会懂得他坐在家里等着赴死的意义。”
雪柠跳了一步,站到他们中间说:“那是福音。”
爱栀说:“这不是武汉,少说福音。”
雪柠固执地说:“大家会懂的。”
雪大爹说:“让她说吧,这两个字很好听!”
随后一家人在一起商量,要不要继续给傅朗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