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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好!我就想斯文,人一斯文满肚子就开始长儿女情肠。常天亮,你这个细怪种儿,若是将雪家的斯文说得像那回事,雪大爹一定会将你亲娘从武汉接回来,你就不用老想着别人的肉葫芦了。”杭大爹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慢吞吞地放进鼓架旁的布袋里。
好久没有露面的常守义突然出现在黑黝黝的墙根下:“杭大爹,天亮将你说得这么好,你不往布袋里放一块袁大头,也该放一块孙大头。”
杭大爹不高兴地站起来,朝着暗处狠狠盯了一眼,有人怕受连带赶紧说:“常守义,好汉做事好汉当,话都说了,你就莫像根卵子,只往女人裤裆里钻。”
几双手一齐用力,早将常守义推到杭大爹面前。常守义显得很不耐烦,一只手往腰里摸去。
杭九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拧住常守义,硬是将他的手从腰里扯出来。常守义长得还算强壮,仍然吃不消杭九枫的手劲。他嗷嗷叫个不停,就像富人家的女子在外面玩水,被蚂蟥咬了,只顾用力甩着手:“不要这样,我不是刺客。”挣了一阵,总算脱了手。常守义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手电筒。他用手电筒对着杭九枫照了一下,书场上的人一齐惊呼起来。常守义得意地将手电筒塞给常天亮,让他对着人群好好照一照。被手电筒照着的人吓得连忙弯下腰。远处的还没照着的人,喊着常天亮,要他快往自己身上照,等到真的照过去了,也是一样地躲个不停。有人大惊小怪,说自己的眼睛被手电筒晃瞎了,看不见对面的人。坐在雪杭两家后面的马镇长的妻子尖叫一声:“常守义!你出去半年回来就摆阔气,说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你也去武汉给人做了上门女婿?”常守义收起手电筒:“你没听人挖古,我也是士别三日哟!”雪大爹接上了话:“挖古的人爱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半年你在外面读书了?”常守义有所保留地说:“雪大爹是不是觉得,雪家一代接一代地读书,这手电筒应该是你们的!”不等雪大爹说话,杭大爹抢先开口将常守义骂了一顿:“莫以为手里多了一件新东西就可以神气,三百六十行里守桥的照旧排不进去。我把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再不将这狗卵子一样的东西收起来,明日早上它就不是你的了!”
常守义收起了手电筒:“雪大爹、杭大爹,你们二位如今可不是金口玉言了,这东西是我那婆娘托我带给董先生的,感谢董先生这几年如此照顾我们的瞎儿子!”
说着话,董重里已经出来了。常守义将手电筒递过去。
“这么金贵的东西我玩不起。”董重里摊开五指不接手。
圣天门口 一三(4)
圣天门口一三(4)突然间,常天亮紧紧凑凑地敲了一通鼓点,亮开嗓子唱起来:“自古文官磨墨武官出血,从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只有贤文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莫看天门口地方小,知书识理就能傲视强豪!”
“咚——”杭大爹忽地抬脚踢翻杭九枫的凳子,不待跌坐在地上的杭九枫发出惊叫,杭大爹已经高声叫起来,“快说正传!”
常天亮捂着鼓,不让它发出声音:“是你让我说说雪家的。”
一只脚站在门里的常守义回转身来:“我懂杭大爹的意思。天亮,你这几句词儿虽然有文采,却犯了抬一个压一个的忌讳。读书高当然是说的雪家,除了杭家谁也不敢称强豪。”
杭大爹更不高兴:“你这话像从没长牙的屁眼里说出来的!”
常守义顺手将董重里推到鼓前:“不说这些闲话了,还是听董先生说正传吧,这半年我在外头瞎跑,没听到你说书,心里早就痒起疱来了。”
杭大爹仍旧不肯罢休:“你这个没长眼睛的瞎子——”
到这时,杭大爹满脸皱纹已没有一根是和善的,蛮蛮地尽在那里横来横去。
一阵山风顺势蹿了进来,小街上发出阵阵呜鸣。
雪大爹裹了裹身上的长袍:“风太冷了,直往骨头里钻。”
雪大奶心领神会:“莫吹出毛病来,少听一场吧!”
雪家人正要走,常守义在一旁说:“杭大爹才说几句话,你们就不想听了。大家都在一个镇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雪大爹盯着常守义:“是呀,一条街上住了多少年,没见过谁把炮药当饭吃!”
常守义抢着开口:“贵人屁多,小人气多嘛!”
雪大爹急了,他不想惹得杭大爹更加生气:“常守义,你不要跟着别人呼风唤雨!”
在黑暗中站着的人也都跟着吆喝:听说书要紧,想要说别的话,另外找时间。见董重里操起鼓槌鼓板,雪大爹一家重新坐了下来。董重里还没说出词儿,光是几声鼓响,听的人就喝起彩来。董重里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仰着脖子,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将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右手的鼓槌,左手的鼓板,也跟着或急或缓或紧或松。开场鼓点响了又响,震得人人心神不定。头顶上的风吹了又吹,闹得大家意志惶惶。躲在人影里的阿彩,脸上涨得绯红,不停地用目光往杭九枫身上扫。杭九枫的眼睛虽然动个不停,可十回当中只有一回是对着阿彩,其余九回全给了董重里。好不容易盼到董重里将鼓板往前一送,然后停下鼓槌,嚓——嚓——嚓——连击三下鼓板。一见到这个动作,杭九枫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张得老大。他和大家一样熟悉,闹台已经结束,石破天惊般的开场白要来了。
就在这时,杭大爹突然站起来:“杭家的儿孙都回去!”
他一只手端起躺椅,抡了半个圆,放在自己的肩上。
站在小教堂门后的傅朗西暗中窃喜,恨不能马上对常守义说,这半年的训练没白费,刚一回来就将杭家的人发动得差不多了。
圣天门口 一四(1)
圣天门口一四(1)都说那女人是柳叶绒花,不起风也要去婷婷婀娜。昨一日众听官怪我心狠,为什么娇牡丹结个苦瓜?此天命由不得你我想法,行蛮力也难让板凳长大。今夜里秋风细慈悲浩荡,且听我再表一番那那那——
董重里的说书声没有留住杭家人。他们不像雪家人,犹犹豫豫地欲走还留。杭家人噼里啪啦地往回搬东西时,眼睛还在盯着雪大爹。雪家人听说书的样子越专注,他们就离开得越坚决。
常守义被这几句开场的鼓词儿迷住了:“董先生,听你说书就像喝喜酒,好醉人!”
正在击板敲鼓的董重里说:“醉人先醉己!多谢各位捧场。”
常守义说:“若是能说荤一点,就更那那那了!”
听说书的人全都笑起来。雪大爹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常天亮没有笑,伸手拿过那只鼓囊囊的布袋,转身进屋,将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在一只簸箕里,摸索着将种种不相同的东西一一
分开。听到动静,傅朗西在最里面的睡房里问,是不是有人送了花生。常天亮刚说声是的,傅朗西便三步两步地蹿了过来,腰还没有弯到位,就将那包花生拿在手里,解开,寻出一颗最大的放在手指间使劲挤压。听着一阵接一阵的咀嚼声,常天亮忍不住说话了。
“你也不问花生是谁送的?”
“我晓得,包花生的手帕上面绣着雪字哩!”
“你不是不喜欢雪家吗,为什么还要吃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喜欢的是雪家所代表的阶级。这个阶级必须消灭!”
“什么叫消灭?我不懂。”
常守义悄然走过来,代替傅朗西回答:
“消灭就是强行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
“我怕死人。若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会吓死的。”
“你不要怕。”
“我已经怕了。你一说死人,我就怕。”
“我说不要怕你就不要怕。万一像麻城那边一样形势不好,董先生就会将这小教堂送给你。
你明里说书,暗地要为我们通风报信。”
常守义同常天亮说了几句后,就将他支到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打扰自己同傅朗西说话。
别的人都没有察觉,只有正在说书的董重里察觉了,他推说晚饭时辣椒吃多了,嗓子痛得要命,将好好的一场说书弄得断断续续地尽是咳嗽声。加上心神不定的雪大爹也想早点回家,只到了往日一半的时间,就散场了。
董重里回到里屋时,常守义已经将这半年的种种过程全对傅朗西说了,董重里也不客气:“常守义,你还真的回来同我们接头了?”
常守义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只是接头,还有任务。前不久,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武汉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号召各级组织同工农大众一齐起来暴动。”常守义将那封从鞋里抠出的臭气熏天的信递给董重里,“我是从六安赶回来的,组织上已将从六安到本县一带划为第一暴动区,要借大别山的天时地利人和,搞武装割据。”
屋里灯光有些暗,看过信的董重里全身上下灿烂无比。
常守义抖了抖嘴角:“我最喜欢革命,它太适合我了。”
常守义主动同董重里握手。董重里虽然迎了上来,动作却有些迟疑:“没想到你进步得这样快!”
傅朗西在一旁及时地说:“对革命来说,朴素的感情比高深的理论更可靠。”
三个人在里屋说着一些暂时对其他人保密的事情。
常天亮一直在放着许多长椅的大屋里练鼓。
“天亮,你又糊涂了。我都记得董先生教的口诀,少敲空鼓,多说书文,只图温饱,莫贪金银。”
隔着大门,杭九枫的声音格外响亮。常天亮吓了一跳:
“你是练了轻功吗,走起路来像只影子。”
杭九枫特地过来要常天亮莫再敲鼓了,杭大爹听得心烦,正在屋里发火,要将小教堂的瓦全揭了,捐到后山关老爷庙里去。
“再敲三声我就不敲了。”常天亮用力挥着鼓槌,给里屋的人发了暗号,“我晓得,杭大爹还在不满我说的那段鼓词儿。文武文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