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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精选-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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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也左右着上层社会的整体气氛,因此,孙吴集团中没有出现过值得我们今天一谈的文化现象。 

顺便提一句,当时的东吴地区,农桑经济倒是不错,航海事业也比较发达。但是,经济与军事一样,都不能直接通达文化。 

对于西边刘备领导的巴蜀集团,本来也不能在文化上抱太大的希望。谁知,诸葛亮的两篇军事文件改变了这个局面。一篇是军事形势的宏观分析,叫《隆中对》;一篇是出征之前的政治嘱托,叫《出师表》。 

《隆中对》的文学价值,在于对乱世的清晰梳理。清晰未必有文学价值,但是,大混乱中的大清晰却会产生一种逻辑快感。当这种逻辑快感转换成水银泻地般的气势和节奏,文学价值也就出现了。 

相比之下,《出师表》的文学价值要高得多。这种价值,首先来自于文章背后全部人际关系的整体背景。诸葛亮从二十六岁开始就全力辅佐刘备了,写《出师表》的时候是四十六岁,正好整整二十年。这时刘备已死,留给诸葛亮的是一个难以收拾的残局和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刘备遗嘱中曾说,如果儿子实在不行,诸葛亮可以“自取”最高权位。诸葛亮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领军征伐。这次出征前他觉得胜败未卜,因此要对刘备的儿子好好嘱咐一番。为了表明自己的话语权,还要把自己和刘备的感情关系说一说,一说,眼泪就出来了。 

这个情景,就是一篇好文章的由来。文章开头,干脆利落地指出局势之危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文章中间,由军政大局转向个人感情——“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文章结尾,更是万马阵前老臣泪,足以让所有人动容——“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这么一篇文章,美学效能强烈,当然留得下来。 

我一直认为,除开《三国演义》中的校旱形象,真实的诸葛亮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历史上获得超常名声,多半是因为这篇《出师表》。历史上比他更具政治能量和军事成就的人物太多了,却都没有留下这样的文学印记,因此也都退出了人们的记忆。而一旦有了文学印记,那么,即便是一次失败的行动,也会使一代代拥有英雄情怀的后人感同身受。杜甫诗中所写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就是这个意思。当然,杜甫一写,《出师表》的文学地位也就更巩固了。 

说过了诸葛亮,我们就要回到曹操身上了。 

不管人们给《出师表》以多高的评价,不管人们因《出师表》而对诸葛亮产生多大的好感,我还是不能不说:在文学地位上,曹操不仅高于诸葛亮,而且高出太多太多。 

同样是战阵中的作品,曹操的那几首诗,已经足可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文学家,但诸葛亮不是。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遗漏了曹操是难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诸葛亮也是难于想象的。 

那么,曹操在文学上高于诸葛亮的地方在哪里呢? 

在于生命格局。 

诸葛亮在文学上表达的是君臣之情,曹操在文学上表达的是天地生命。 

曹操显然看不起那种阵前涕泪。他眼前的天地是这样的: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心中的生命是这样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我在抄写这些熟悉的句子时,不能不再一次惊叹其间的从容大气。一个人可以掩饰和伪装自己的行为动机,却无法掩饰和伪装自己的生命格调。这些诗作传达出一个身陷乱世权谋而心在浩阔时空的强大生命,强大到没有一个不够强大的生命能够模仿。 

这些诗作还表明,曹操一心想做军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却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 

但是,这也不是偶然所得。与诸葛亮起草军事文件不同,曹操是把诗当做真正的诗来写的。他又与历来喜欢写诗的政治人物不同,没有丝毫附庸风雅的嫌疑。这也就是说,他具有充分的文学自觉。 

他所表述的,都是宏大话语,这很容易流于空洞,但他却融入了强烈的个性特色。这种把宏大话语和个性特色合为一体而酿造浓厚气氛的本事,就来自于文学自觉。此外,在《却东西门行》、《苦寒行》、《蒿里行》等诗作中,他又频频使用象征手法,甚至与古代将士和当代将士进行移位体验,进一步证明他在文学上的专业水准。 

曹操的诗,干净朴实,简约精悍,与我历来厌烦的侈靡铺陈正好南辕北辙,这就更让我倾心。人的生命格局一大,就不会在琐碎妆饰上沉陷。真正自信的人,总能够简单得铿锵有力。 

文化上的三国对垒,更让人哑口无言的,是曹操的一大堆儿子中有两个非常出色。父子三人拢在一起,占去了当时华夏的一大半文化。真可谓“天下三分月色,两分尽在曹家”。 

丛林边上的曹家,真是好生了得! 

我想不起,在历史的高爽地带,像汉代、唐代、宋代那样长久而又安定环境中,哪一个名门望族在文化聚集的浓密和高度上赶得上曹家。有的以为差不多了,放远了一看还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这么一个空前绝后的曹家,为什么只能形成于乱世而不是盛世? 

对于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容我以后再仔细想想。

在没有想明白之前,我们不妨推门进去,到曹家看看。 

哥哥曹丕,弟弟曹植,兄弟俩关系尴尬。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传说,对曹丕不大有利。说的是,曹操死后曹丕继位,便想着法儿迫害弟弟曹植,有一次居然逼弟弟在七步之内写成一首诗,否则就将其处死。曹植立即吟出四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无法考证。记得刘义庆《世说新语》里已有记载,但诗句有些出入。我的判断是:传说中的曹丕,那天的举动过于残暴又过于儿戏,不太像他这么一个要面子的聪明人的行为;但这四句诗的比喻却颇为得体,很可能确实出于曹植之口,只不过传说者虚构了一个面对面的话语情境。 

中国人最经受不住传说的冲击。如果传说带有戏剧性和刺激性,那就更会变成一种千古爱憎。但是,越是带有戏剧性和刺激性,大多离真实性也就越远,因此很多千古爱憎总是疑点重重,想起来真让人害怕。 

传说中的曹操是违背朝廷伦理的,传说中的曹丕是违背家庭伦理的。中国古代的主流思维,无非是朝廷伦理再加上家庭伦理,结果,全被曹家颠覆了。父子两人,正好成了主流思维两部分的反面典型。 

在历史上,曹丕登了大位,曹植终生失意,但这是在讲政治。如果从文化的视角看去,他们的高低要交换一下,也就是曹植的地位要比曹丕高得多。 

应该说,曹丕也是杰出的文学家。我此刻粗粗一想,可以说出三项理由。其一,他写了不少带有民歌色彩的好诗,其中一半是乐府歌辞,并且由他首创了形式完整的七言诗;其二,他写了文学理论作品《典论*论文》,第一次宏观地论述了文学的意义、体裁、风格、气质;其三,他曾是一个热心的文坛领袖,身边集合了很多当时的文人,形成过一个文学集团。 

曹丕的作品,本来也很可读读,尤其像两首《燕歌行》。但他不幸受到了围堵性对比,上有父亲,下有弟弟。一比,比下去了。 

曹植由于官场失意,反倒使他具备了另一番凄凄凉凉的诗人气质。他的诗,前期透露出贵公子的豪迈、高雅和空泛,后期在曹丕父子的严密监视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笔下也就出现了对纯美的幻觉、对人生的绝望,诗境大有推进。其代表作,应该是《洛神赋》和《赠白马王彪》吧。他的风格,钟嵘在《诗品》中概括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大致合适,又稍稍有点过。在我看来,曹植的问题可能正是出在“词采华茂”上。幸好他喜爱民歌,还保存着不少质朴。近人黄侃在评述《诗品》的这个评价时,觉得曹植还有“不离闾里歌谣之质”的一面,这是必要的补充。 

父子三人的文学成就应该如何排序? 

先要委屈一下曹丕,排在第三。不要紧,他在家里排第三,但在中国历代皇帝中却可以排第二,第一要让给比他晚七百多年的李煜。 

那么,家里的第一、第二该怎么排?多数文学史家会把曹植排在第一,而我则认为是曹操。曹植固然构筑了一个美艳的精神别苑,而曹操的诗,则是礁石上的铜铸铁浇。 

父子三人,权位悬殊、生态各异、性格不一,但一碰到文学,却都不约而同地感悟到了人世险峻、人生无常。 

这是丛林边这一家子的共同语言。 

或者说,这是那个时代一切智者的共同语言,却被他们父子三人最深切地感悟了,最郑重地表达了。 

照理,三人中比较缺少这种感悟的是曹丕,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例如三十岁的时候他被立为魏太子,应该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吧,但就在这一年,中原瘟疫大流行,原来曹丕的文学密友“建安七子”中仅余的四子,即徐干、陈琳、应⒘蹊澹慷荚谀浅≡帜阎猩ドU馊貌茇Ъ渖烁小K谛锤硪晃挥讶宋庵实氖樾胖校匾淞说蹦晡难缤呕疃娜饶智榫埃醯媚切┣嗄瓴趴∩碓诳炖侄恢沸抛约耗芄怀っ偎辏鼋鍪辏嫉蛄愣溃纸搿肮砺肌保硖寤嗤痢S纱瞬茇氲剑庑┩鲇阉淙徊蝗绻湃耍炊己芙艹觯钭诺娜烁喜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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