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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人而言,弱势体验超过强势体验。强势体验大多发生在办公室、会场和各种仪式中,而弱势体验则发生在曲终人散之后,个人独处之时,因此更关及生命深层。白天蜂拥在身边的追随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带来无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对别人强势的敏感和防范,嫉妒便由此而生。
这是一种隐隐然的心理失落。人们在儿童时就已经开始承受,家长和教师也习惯于利用它来刺激儿童,儿童大多没有消解的办法,只能以直捷的方式作出反应。但是一次次的反应使他们懂得,多数反应既无必要又无作用,于是他们也就不再认真,自然地获得了自我消解的功能。麻烦的是,直至年长,有一些心理失落仍然消解不了,变成了天天啃噬内心的隐疾。因此,嫉妒的严重性,不在于它的一时爆发,而在于它的长期保留。
记得早年读过一首儿童诗,句子已记不太准,大体意思是这样的:
满街都是新鞋,
我是多么寒伦。
缠着妈妈一路哭闹,
直到突然看到,
一位失去了腿的人。
这首小诗曾经使我领悟到人世间的许多大道理,而就它的本体而言,却是描述了一种嫉妒的消解过程。
但是,我们会不会遇到这样的对手呢:他老在自己眼前晃动,什么都高出自己一筹,好不容易到了势均力敌的当口,定睛一看又成了他的下手,躲他进他不再想他,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猛然抬头,他又笑眯眯地出现在前方。
那是一双永远穿着新鞋子的强健腿脚,选择的路向与自己处处巧合。它带领着我又阻挡着我,陪伴着我又遮盖着我,是同道战友,又是冤家对头。差不多的兴趣,差不多的格调,差不多的频率,差不多的追求,这是互相合作的条件,又是互相否定的渊源。
前不久翻到过一本叫做《文人相轻》的书,搜集了古今中外一对对著名文化人相互斗法、两败俱伤的伤心事件,读了颇多感慨。他们结仇的全部原因,在于他们太相像。
这些文化人大多名重一代、气韵高华,有足够的胸怀藏古涵今,也有充分的能力判断对手的文化品位,却为什么气恼了糊涂了?我想主要是发觉自己的生命受到了近距离的遮蔽。
嫉妒者可以把被嫉妒者批判得一无是处,而实质上,那是他们心底最羡慕的对象。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经做了而且又做得那么好;自己最想达到的目标,居然有人已经达到而且有目共睹,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笔来诅咒、来批判了。但又不能明火执仗,只能转来转去,东躲西藏。这种特殊的呈现方式就是嫉妒的证据。
例如一般的批判再严厉也总是有的放矢的,倘若批判者缺少对问题的具体指向,而快速地把兴趣转向了人,转向了这个人的生存状态、心理趋向、名誉地位,那么,就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动用的主要是理性,倘若批判者感情用事,厌恶的程度与批判的内容不成比例,那么,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总是越明确越好,倘若批判的语气有点暧昧,批判的素材半明半暗,而且经常说明自己不是出于嫉妒,那么,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不会纠缠不休,讲清道理也就罢了,哪能一直关爱下去?倘若对批判对象铆上了劲,一见这个名字就目光炯炯,那么,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不是嫉妒就无法解释这一切,因此我们也就找到了嫉妒存身处的诸多路标。
只是为了心头那一点点嫉妒,人们竟然要动那么多脑筋,而且隐晦曲折,用心良苦。嫉妒,支付那么高的成本,实在是人类心头最奢侈的供奉。
嫉妒之苦
嫉妒之苦,主要苦在自己。
早有高人指出,对被妒者来说,嫉妒是对一种价值的侧面肯定,是另一种方式的赞扬,在多数情况下并不构成实质性的损害。
真正受到损害的是嫉妒者自身。且把这种损害作三个方面的描述。
一,自设战场,自惊自吓。
嫉妒者总是在强者中寻找对象,他们不会盯住一个来日无多的老者,也不会在乎一个穷落潦倒的才子、身陷囹圄的义士,而总是与正处最佳创造状态的生命体过不去,这不能不使他们长时间陷于自我惊吓之中。对方的每一个成绩,都被看成是针对自己的拳脚,成绩不断则拳脚不断,因此只能时时圆睁着张皇失措的双眼,不等多久已感到遍体鳞伤。这种自设战场、自布硝烟的情景有时已近乎自虐狂,但对他们自己来说并不是欺骗和伪造。
多年前我见过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满脸悲壮地告诉我,他的论敌是谁,把我吓了一跳。因为那位论敌是我敬重的一位学者,他的每篇文章我都看过,怎么料到居然在后院还与一个孩子摆了一场秘密的擂台战?为了回答我疑惑的眼神,年轻人还详述了他们之间的三场论战,只不过在他看来,那位学者对付他时全是指桑骂槐。可惜结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学者从来没听到过年轻人的名字。
更多的嫉妒者并无如此一厢情愿的战斗感受,却也习惯于把嫉妒者的行为向自己拉近,就像我的一位朋友,远远看到一串辣椒就浑身冒汗。然而被妒者不是一串辣椒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行为方式牵涉各个方面,除了专业之外还有居家生活、友情交往、运动娱乐,而且每一个方面都有联系,嫉妒者口中不说却在心中承受着一种全方位的折磨,折磨得芒刺遍身,又不愿自拔。一个对象尚且如此,如果有几个嫉妒对象,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没法过还得过,嫉妒者经常把自己看成鄙视显贵的勇士,傲岸而又疲惫。他们似乎有所等待,等待着被妒者的失败,但他们不知,被妒者实际上并没有进入过战场,因此也不存在他们想象中的失败。更何况,一种全方位的日常生态怎会失败?因此,等待来的仍然是心灵磨难。
二,自述自困,自聋自哑。
嫉妒使感受机制失灵,判断机制失调,审美机制颠倒,好端端一个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聋子和哑巴。
例如从理智上说,嫉妒者也会知道某位被妒者的美貌,但是自从有一天警觉到对方的美貌对自己的负面意义,就开始搜寻贬低的可能,这种搜寻未必有实质成果却有心理成果,久而久之对于对方的美貌已经从不愿感受,发展到不能感受,那便是自身感受系统错乱的开始。
同样的道理,一位诗人突然对别人的佳句失去了欣赏能力,一位音乐家在同行优美的乐曲中表情木讷,一位导演对着一部轰动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术教授在讲述两位成功画家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如果他们只是端架子、摆权威,内心方寸未乱,毛病还不算太重,如果他们确实已经因嫉妒而颠倒了美丑,封杀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那等于是武林高手自废功夫,半条命终结。
曾经读过一位中年作家的坦诚自白,说自己因为出于对年轻一辈作家的嫉妒,拒绝读他们的作品,家庭餐桌上子女们谈得越多的年轻作家越是不读,好像在对谁赌气,对青年作家?对子女?其实是对自己,整个儿与自己过不去。这位中年作家坦然解剖自己的诚恳十分令人感动,他描述的心理症结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我们的文学艺术其实并不荒凉,但每有佳作总会遇到矜持的壁障、冰冷的箭镞,结果只能是荒凉,而这位中年作家告诉我们,首要的荒凉,在嫉妒者心上。
常听人说,某某人的东西我是不看的。是厌恶吗?未必。我们连希特勒的文告也不拒读,连浓妆艳抹的丑角也不拒看,为什么独独要拒绝某个人你并未了解的作品?我想这种拒绝的原因多半也是嫉妒,而拒绝的结果则是自己的闭目塞听。
三,自轻自贱,自贬自罚。
嫉妒好像是在自我提升,实为自我沉降,有时会把自己沉降得不伦不类,十分可笑。
当一位嫉妒的女性在用十分偏激的语气嘲弄一位女明星相貌的时候,她竟然忘了,就在这一刻,自己的相貌作为一种有趣的对照体,成了人们默默观照的对象;一位评论者撰文用夸张的语句贬损一位作家的文采词章,他也忘了,此时此刻,自己同样是用文笔在写作,自己的语句与他引述进来加以批判的语句共处一页,白纸黑字狭路相逢,高下优劣不言而喻。一个人一旦陷入嫉妒就成了半个傻子,频频地用伶牙俐齿来自我作践,一次次打自己的耳光还觉得红光满面,真是可怜。
还有更蹊跷的事情出现。某个嫉妒者与女友出游,可以欣赏女友对山水胜迹的赞美,可以首肯女友对古代名诗的吟咏,却无法容忍女友对当代某位年轻诗人的崇拜。他会期期艾艾地犹豫片刻,然后评论起这位年轻诗人在外貌、作风上的种种遗憾,声调越来越激烈,没准回去后还写出一篇严厉的批评文章发表在报刊上,难怪有些批评文章总是闪耀着一种不知原因的愤恨。这真是何苦来着,难道他把远在天边的年轻诗人当作了潜在的情敌?难道他真觉得自己可以与身边人佩服的各种成功者一决高下?不管哪一种构想,都因为过度的自作多情而遭致了自轻自贱。
经常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物一起妒心,便不自觉地进入任何嫉妒者都避讳不了的话语公式,声气眉眼与街坊二大妈没有太大差别。二分传言裹着三分酸气,剩下的五分,用轻蔑来掩盖羡慕。此时在众人眼中,这位很有身份的人物立刻成了一个庸俗的角色,不需别人评判,自己就完成了一种精神惩罚。
暂且就说这一些吧。你看,自设战场、自惊自吓、自述自困、自聋自哑、自轻自贱、自贬自罚……就这么像玩文字游戏一样随便说说,便可知道嫉妒给人们带来了多大的心理灾难!
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是谁?
我的回答是:嫉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