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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一段很长的时间内,希腊各邦国相信,小亚细亚的人相信,连西西里岛的人也相信,岱尔菲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世界精神文化的中心。那儿硬是有一块石头,被看成是“地球的肚脐(Omphalos)。
这个在今天并不为世人熟知的地名,为什么会取得如此高的地位?到了那里就明白了。
岱尔菲在山上,背靠更高的山壁,面对科林斯海湾,从气势看,在古代必然成为某种原始宗教的据点,在我们说到过的迈锡尼时代,它是大地女神吉斯(Gis)的奉祀地。公元前十二世纪末,从克里特岛传过来另一位更强大的神灵,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太阳神阿波罗。阿波罗英俊而雄健,很快取代了大地女神,岱尔菲也就成了他的圣地,从此以后,周围很大一片地域的各个执政者凡要决定一件大事,总要到这里来向阿波罗求讨神谕,连一场大战要不要爆发,也由阿波罗决定。既然阿波罗如此重要,各邦国也就尽力以金、银、象牙等等珍贵财物来供奉,结果,岱尔菲的财力也一时称雄。
讨神谕的手续是这样的,在特定的时节,选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祭司,先到圣泉沐浴,再让她吸入殿中熏烧的月桂树叶蒸汽,她就能让阿波罗附身,用韵文写出神谕。但神谕大多是模棱两可的。史载,西亚的里底亚王不知该不该与波斯交战,来问神谕,神谕说,一旦交战,一个大帝国将亡,里底亚王大喜,随即用兵,结果大败,便来询问大祭司。但祭司解释说:“当初神谕所说的大帝国,正是您的国家。”
占卜问事,几乎是一切古人类群落的共同文化生态方式,我们华夏民族把这一过程清楚地镌刻在甲骨之中,但像岱尔菲这样成为一个欧亚广阔地区的公用祭坛,千余年间,王公贵胄和金钱财宝纷至沓来的情景,却绝无仅有。我站在阿波罗神殿的廊柱下,环视各个远近邦国供奉在这里的大量藏宝室、雕像和纪念碑,心想真的别小看了这个地方,多少写入世界古代史的战争、政变、盛典、灾祸,都是从这个山头伸发出来的。不管是否合理,这一切都成了事实。
我想看看“地球的肚脐”,一问,搬到了博物馆里去了,赶紧追到博物馆,进门就是它,一个不高的石墩,鼓形,上刻方菱形花纹,但这已是公元之后的复制品。又想看看祭司沐浴的圣泉,回答说因被山上落下的碎石堵塞,早已干涸。
其实,我知道,岱尔菲很早就已走向干涸,当以人的理性为旗帜的雅典文明开始发出光芒,它的暗淡已经注定。它的最后湮灭是在罗马帝国禁止基督教之外的异教时期,但在这之前,大约公元前六世纪至五世纪,不要说世界,即便是希腊的精神文化中心,也已毋庸置疑地移到了雅典。
在岱尔菲也有明显迹象,就在阿波罗神殿的外侧,刻有七位智者的名言,其中一位叫塔列斯,他的名言传遍后世:“人啊,认识你自己!”
这句话刻在神殿上,意义不言自明,至少在指点着通向雅典的另一种文明。可惜,这些名言的刻石都搬到工场清理去了,我没能看到。回到雅典后我曾惆怅地对使馆的尹亚利先生说起此事,他说前些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位哲学家也来找过。我说那一定是叶秀山先生,我读过他论述“前苏格拉底哲学”的精采著作。
63、罗马假日
一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词汇,可以分配给欧洲各个城市,例如精致、浑朴、繁丽、畅达、古典、新锐、宁谧、舒适、奇崛、神秘、壮观、肃穆……其中不少城市还会因为风格交叉而不愿意固守一词,产生争逐。
只有一个词,它们不会争,争到了也不受用,只让它静静安踞在并不明亮的高位上,留给那座唯一的城市。
这个词叫伟大,这座城市叫罗马。
伟大是一种隐隐然的气象,从每一扇旧窗溢出,从每一块古砖溢出,从每一道雕纹溢出,从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其他城市也有旧窗,也有古砖,也有雕纹,也有老藤,为什么却乖乖地自认与伟大无缘?
罗马的伟大,在于每一个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遗留,每一项遗留都有意气昂扬的姿态,每一个姿态都经过艺术巨匠的设计,每一个设计都构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谐,每一种和谐都使时间和空间安详对视,每一回对视都让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过。
因此,罗马的伟大是一种永恒的典范。欧洲其他城市的历代设计者,连梦中都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罗马。
二
我第一次去罗马,约了一帮友人,请一位大家都认识的特殊友人蒋宪阳先生带队。蒋宪阳的特殊,在于他原本是上海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因热爱意大利美声唱法而定居罗马多年。他先开车到德国接我们,然后经卢森堡、法国、摩纳哥去意大利,一路上见到雕塑、宫殿无数,但只要我们较长时间地驻足仰望,他就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动,说:“不!不!要看罗马的,那才是源头。”我们笑他过分,他便以更自信的微笑回答,不再说话。但是一进罗马就反过来了,沉默的是我们,大家确实被一种无以言喻的气势所统慑,而他则越来越活跃,每到一个地方满脸都是反问:“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今天我再次叩访罗马已有思想准备,伙伴们听了我的介绍也精神抖擞,只想好好地领受一座真正伟大的城市。但是,谁能想到,最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伙伴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看半晌,便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在询问怎么回事,但他们立即发现,我比他们更慌神。
原来,眼前的罗马几乎是一座空城!
这怎么可能?
家家商店大门紧闭,条条街道没有行人。
千年城门敞然洞开,门内门外阒寂无声。城门口也有持剑的卫兵,但那是雕塑,铜肩上站着一对活鸽子。
即便全城市民倾巢出征,也不会如此安静。即便罗马帝国惨遭血洗,也不会如此死寂。
当然偶尔也从街角冒出几个行人,但一看即知也是像我们这样的外国来访者,而不是城市的主人。好不容易见到两位老者从一间屋门里走出来,连忙停车询问,才知,昨天开始了长假期,大家全都休假去了。据说,五千八百万意大利人这两天已有三千万到了国外。
如此的人数比例我很难相信,但是后来住进旅馆后看到,电视台和报纸都这么说。
历来罗马只做大事。我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想,这宽阔的路,这高大的门,这斑驳的楼,曾经见过多少整齐的人群大进大出啊,今天,这些人群的后代浩荡离去,大大方方地把一座空城留给我们,留给全然不知来路的陌生人,真是大手笔。
在中国新疆,我见过被古人突然遗弃的交河古城和高昌古城,走在那些颓屋残墙间已经惊恐莫名。一般人对极端性审美图像的接纳是有限度的,我知道那种荒废日久的空城很美,却总是不敢留在黄昏之后,不是怕盗贼,而是怕气氛。试想,如果整整一座西域空城没有一点动静,月光朦胧,朔风凄厉,脑畔又浮出喜多郎的乐句,断断续续,巫幻森森,而你又只有一个人,这该如何消受?
今天在眼前的,是一座更加古老却未曾荒废的庞大空城,对我来说也有极大的消受难度。没有人就没有了年代,它突然变得很不具体。那些本来为了召集人群、俯视人群、笑傲人群、号令人群的建筑物怎么也没有想到哪一天会失去人群,于是便傲然于空虚,雄伟于枉然。但是,没有对象的咆哮可能更其响亮,没有年代的街道盛得下全部故事,空虚的傲然傲然到了天际,枉然的雄伟雄伟到了永远。
站在这里,我突然领悟,为什么中国唐代刘禹锡写石头城的四句诗会在人们心中形成那么大的气魄,以至连大诗人白居易读了都说“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这四句诗是:“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人称此诗得力于怀古,我说天下怀古诗文多矣,刘禹锡独擅其胜,在于营造了一个空静之境,惟此空静之境,才使怀古的情怀上天入地,没有边界。
今天罗马的空静之境,不是出于诗人营造,而是一种实在。一座实实在在的石头城,一座曾经属于恺撒、奥古斯都、图拉真和哈德良的石头城。这种可触摸的空,可谛听的静,任什么诗也不可比拟。
营造如此空静之境的,是全体罗马市民。这才猛然记起,一路上确有那么多奇怪的车辆逆着我们离城而去。有的拖着有卧室和厨炊设备的房车,有的在车顶上绑着游艇,有的甚至还拖着小型滑翔机。总之,他们是彻彻底底地休假去了。
三
何谓彻彻底底的休假?
在形态上,这是与平日工作的一次封闭性割断。到哪儿去休假,不必让同一办公室的同事知道,也不用禀告直接上司。与我们中国的忙人们休假时连睡觉都开着手机相反,他们一进入休假就不再惦念电话铃声,不会因为两天没有与人通话就如困兽般烦躁。在休假时他们成了另一种人,平日衣冠楚楚、礼仪彬彬,此刻却便装松松、笑声连连,全然一副少不更事的游戏心态。昨天在城市的街道上还步履匆匆、两眼直视、目中无人,今天在休假地见到谁都亲热招呼,其实互不相识,只知彼此突然成了天涯同事。同的什么事?这事就是休假。
在观念上,这里服从把个体休闲权利看得至高无上的欧洲人生哲学。中国人刻苦耐劳,偶尔也休息,但那只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欧洲人反过来,认为平日辛苦工作,大半倒是为了休假,因为只有在休假中,才能使杂务中断,使焦灼凝冻,使肢体回归,使亲伦重现,亦即使人暂别异化状态,恢复人性。这种观念溶化了西方诸如个人权利、回归自然等等主干性原则,很容易广泛普及、深入人心,甚至走向极端。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有次中国领导人访问罗马,计划做了几个月,但当领导人到达前一星期,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