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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一定与他的黑衣烂衫、黑脸黑脚有关。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运用大智慧救苦救难的,谁也不认;摆弄小聪明争执不休的,人人皆知。”
在大雨中被看门人驱逐的墨子,有没有去找他派在宋国守城的三百名学生?我们不清楚,因为古代文本中没有提及。
清楚的是,他确实有一批绝对服从命令的学生。整个墨家弟子组成了一个带有秘密结社性质的团体,组织严密,纪律严明。
这又让墨家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黑色。
诸子百家中的其他学派,也有亲密的师徒关系,最著名的有我们曾经多次讲过的孔子和他的学生。但是,不管再亲密,也构不成严格的人身约束。在这一点上墨子又显现出了极大的不同,他立足于低层社会,不能依赖文人与文人之间的心领神会。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墨子要的是浓烈,是黑色黏土般的成团成块。历来低层社会要想凝聚力量,只能如此。
在墨家团体内有三项分工:一是“从事”,即从事技艺劳作,或守城卫护;二是“说书”,即听课、读书、讨论;三是“谈辩”,即游说诸侯,或做官从政。所有的弟子中,墨子认为最能干、最忠诚的有一百八十人,这些人一听到墨子的指令都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后来,墨学弟子的队伍越来越大,照《吕氏春秋》的记载,已经到了“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的程度。
墨子以极其艰苦的生活方式、彻底忘我的牺牲精神,承担着无比沉重的社会责任,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种巨大的感召力。直到他去世之后,这种感召力不仅没有消散,而且还表现得更加强烈。
据记载,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后来此君因受国君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难再坚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杀。自杀前,墨家首领派出两位弟子离城远行去委任新的首领,两位弟子完成任务后仍然回城自杀。新被委任的首领阻止他们这样做,他们也没有听。按照墨家规则,这两位弟子虽然英勇,却又犯了规,因为他们没有接受新任首领的指令。
为什么集体自杀?为了一个“义”字。既被委托,就说话算话,一旦无法实行,宁肯以生命的代价保全信誉。
慷慨赴死,对墨家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这不仅在当时的社会大众中,而且在今后的漫长历史上,都开启了一种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司马迁所说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的“任侠”精神,就从墨家渗透到中国民间。千年崇高,百代刚烈,不在朝廷兴废,更不在书生空谈,而在这里。
这样的墨家,理所当然地震惊四方,成为显学。后来连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韩非子也说:“世之显学,儒墨也。”
但是,这两大显学,却不能长久共存。
墨子熟悉儒家,但终于否定了儒家。其中最重要的,是以无差别的“兼爱”否定了儒家有等级的“仁爱”。他认为,儒家的爱,有厚薄,有区别,有层次,集中表现在自己的家庭,家庭里又有亲疏差异,其实最后的标准是看与自己关系的远近,因此核心还是自己。这样的爱是自私之爱。他主张“兼爱”,也就是祛除自私之心,爱他人就像爱自己。
《兼爱》篇说——
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这话讲得很明白,而且已经接通了“兼爱”和“非攻”的逻辑关系。是啊,既然“天下兼相爱”,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呢?
墨子的这种观念,确实碰撞到了儒家的要害。儒家“仁爱”的前提和目的都是礼,也就是重建周礼所铺陈的等级秩序。在儒家看来,社会没有等级,世界是平的了,何来尊严,何来敬畏,何来秩序?在墨家看来,世界本来就应该是平的,只有公平才有所有人的尊严。在平的世界中,根本不必为了秩序来敬畏什么上层贵族。要敬畏,还不如敬畏鬼神,让人们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督察之力,有一番报应手段,由此建立秩序。
由于碰撞到了要害,儒家急了。孟子挖苦说,兼爱,也就是把陌生人当做自己父亲一样来爱,那就是否定了父亲之为父亲,等于禽兽。这种推理,把兼爱推到了禽兽,看来也实在是气坏了。
墨家也被激怒了,说,如果像儒家一样把爱分成很多等级,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那么,总有一天也能找到杀人的理由。因为有等级的爱最终着眼于等级而不是爱,一旦发生冲突,放弃爱是容易的,而爱的放弃又必然导致仇。
在这个问题上,墨家反复指出儒家之爱的不彻底。《非儒》篇说,在儒家看来,君子打了胜仗就不应该再追败逃之敌,敌人卸了甲就不应该再射杀,敌人败逃的车辆陷入了岔道还应该帮着去推。这看上去很仁爱,但在墨家看来,本来就不应该有战争。如果两方面都很仁义,打什么?如果两方面都很邪恶,救什么?
《耕柱》篇说,墨家告诉儒家,君子不应该斗来斗去。儒家说,猪狗还斗来斗去呢,何况人?墨家笑了,说,你们儒家怎么能这样,讲起道理来满口圣人,做起事情来却自比猪狗?
作为遥远的后人,我们可以对儒、墨之间的争论作几句简单评述。在爱的问题上,儒家比较实际,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层层扩大,向外类推,因此也较为可行;墨家比较理想,认为在爱的问题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术,但他们的“兼爱”难于实行。
如果要问我倾向何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墨家。虽然难于实行,却为天下提出了一种纯粹的爱的理想。这种理想就像天际的光照,虽不可触及,却让人明亮。儒家的仁爱,由于太讲究内外亲疏的差别,造成了人际关系的迷宫,直到今天仍难于走出。当然,不彻底的仁爱终究也比没有仁爱好得多,在漫无边际的历史残忍中,连儒家的仁爱也令人神往。
除了“兼爱”问题上的分歧,墨家对儒家的整体生态都有批判。例如,儒家倡导的礼仪过于繁缛隆重,丧葬之时葬物多到像死人搬家一样,而且居丧三年天天哭泣的规矩也对子女太不公平,又太像表演。儒家倡导的礼乐精神,过于追求琴瑟歌舞,耗费天下人太多的心力和时间。
从思维习惯上,墨家批评儒家一心复古,只传述古人经典而不鼓励有自己的创作,即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墨家认为,只有创造新道,才能增益世间之好。在这里,墨家指出了儒家的一个逻辑弊病。儒家认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才是君子,而成天在折腾自我创新的则是小人。墨家说,你们所遵从的古,也是古人自我创新的成果呀,难道这些古人也是小人,那你们不就在遵从小人了?
墨家还批评儒家“不击则不鸣”的明哲保身之道,提倡为了天下兴利除弊,“击亦鸣,不击亦鸣”的勇者责任。
墨家在批评儒家的时候,对儒家常有误读,尤其是对“天命”中的“命”、“礼乐”中的“乐”,误读得更为明显。但是,即使在误读中,我们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墨家的自身形象。既然站在社会低层大众的立场上,那么,对于面对上层社会的秩序理念,确实有一种天然的隔阂。误读,太不奇怪了。
更不奇怪的是,上层社会终于排斥了墨家。这种整体态度,倒不是出于误读。上层社会不会不知道,连早已看穿一切的庄子,也曾满怀钦佩地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连被统治者视为圭臬的法家,也承认他们的学说中有不少是“墨者之法”;公认为经典的《礼记》中的“大同”理想,也与墨家的理想最为接近。但是,由于墨家所代表的社会力量是上层社会万分警惕的,又由于墨家曾经系统地抨击过儒家,上层社会也就很自然地把它从主流意识形态中区隔出来了。秦汉之后,墨家衰落,历代文人学士虽然也偶有提起,往往句子不多,评价不高,这种情景一直延续到清后期。俞樾在为孙诒让《墨子闲诂》写的序言中说:
乃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久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霾终古矣。
这种历史命运实在让人一叹。但是,情况很快就改变了。一些急欲挽救中国的社会改革家发现,旧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必须改变,而那些数千年来深入民间社会的精神活力则应该调动起来。因此,大家又惊喜地重新发现了墨子。
孙中山先生在《民报》创刊号中,故意不理会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而独独把墨子推崇为“平等”、“博爱”的中国宗师。后来他又经常提到墨子,例如:
仁爱也是中国的好道德,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墨子所讲的兼爱,与耶稣所讲的博爱是一样的。
梁启超先生更是在《新民丛报》上断言:“今欲救亡,厥唯学墨。”他在《墨子学案》中甚至把墨子与西方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培根、穆勒作对比,认为一比较就会知道孰轻孰重。他伤感地说:
只可惜我们做子孙的没出息,把祖宗遗下的无价之宝,埋在地窖里两千年,今日我们在世界文化民族中,算是最缺乏论理精神、缺乏科学精神的民族,我们还有面目见祖宗吗?如何才能够一雪此耻,诸君努力啊!
孙中山和梁启超,是最懂得中国的人。他们的深长感慨中,包含着历史本身的呼喊声。
墨子,墨家,黑色的珍宝,黑色的光亮,中国亏待了你们,因此历史也亏待了中国。
我读《墨子》,总是能产生一种由衷的感动。虽然是那么遥远的话语,却能激励自己当下的行动。我的集中阅读也是在那个灾难的年代。往往是在深夜,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