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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当然从来没有一次装过这么多钱,破开一张一千法郎的大钞真是一种享受,我先把它举到亮处观察它漂亮的透明花纹。
好漂亮的钱!这是法国人大规模制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而且造得很精美,仿佛他们对这种象征物也怀着深深的爱。
吃完饭后我们来到一家咖啡馆,我要咖啡时一起叫了查尔特勒酒。为什么不?我又破开了一张钞票,这一回是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是一张干干净净的新票子,又硬又脆,摆弄这样的钱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侍者找给我一大堆肮脏的旧票子,是用一条条胶纸粘在一起的。我得到一大堆五法郎、十法郎的票子和一口袋零钱,像中间有孔的中国钱,我简直不知道该把钱装在哪一只衣袋里,我的裤袋里鼓鼓地塞满了硬币和钞票。在公共场所里掏出那么多钱来也略略使我有些不快,我怕我们会被人看作是两个贼。
等我们来到美国捷运公司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刚才英国人以他们一贯的笨手笨脚的混蛋方式叫我们等得心急如焚。
而这儿人人脚下都像装了轮子似的在滑行,他们动作太快,结果每一道手续得过两遍。等所有的票据上都签了字、用一个小夹子整整齐齐夹好了,这才发现菲尔莫签名签的不是地方。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我站着看他坐在那里一笔一笔地写,同时还盯着那只钟。把钱交出去真叫人不好受,谢天谢地,不用全交——可也交了一大笔。我口袋里大概装了两千五百法郎,我说的是大概,我已不再一法郎一法郎地数了,一百二百法郎左右的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至于菲尔莫,他昏昏沉沉办完了全部手续。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只知道他得为吉乃特留一点儿。他也说不上留多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要算一算。
慌乱中我们竞忘了把所有的钱都兑换掉,现在已经上了出租车,再说也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现在要做的是看看究竟还有多少钱,我们很快掏空了衣袋,把钱分成几份。有些钱扔在地上,有些放在座位上,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有法国钱、美国钱和英国钱,还有那些零钱。为了简单些,我极想拣起那些硬币扔到窗外去。最后我们把它全部清点了一遍,他拿着英国和美国钱,我拿着法国货币。
我们必须快点决定拿吉乃特怎么办——给她多少钱、对她怎么说,等等。他企图编好一个故事叫我讲给她听,说他不想伤她的心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只有打断他。
“别管怎么对她说,全交给我好了。问题是,你要给她多少钱?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这话像在他屁股底下放了一颗炸弹,他又哭开了。哭得这么凶!比刚才哭得还厉害,我以为他就要倒在我手上了。于是我不假思索他说,“好吧,把法国钱都给她好了。那可以叫她维持一阵子。”
他无力地问,“有多少?”
“不知道——大约两千法郎上下,反正比她应得的要多。”
他乞求道,“老天!别这样说!不管怎么说,我这样一走就把她坑苦了,她家里人现在再也不会收留她了。不,给她吧,全部都给她……我不在乎多少。”
他扯出一条手帕来擦眼泪,他说,“我忍不住,这叫我太难受了。”什么也没说。突然他直挺挺地躺倒了,我以为他昏过去了还是怎么的。他却说,“老天,我想我该回去,我该回去听她破口大骂。她若有个好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这使我大吃一惊,“老天爷!你可不能这样做!现在不行,太迟了。你得去搭火车,我自己去对付她,我一离开你就去找她。唉,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旦她猜到你曾经想甩下她逃走,她就会宰了你的。你想到这一层了吗?你再也回不去了,这事儿已经定了。”
再说,能有什么“好歹”呢?我自问。自杀?那样更好。
乘车来到火车站、我们还有十二分钟。我还不敢就同菲尔莫告别。我觉得,尽管迷糊了,到了最后一分钟他仍有可能跳下车跑回吉乃特身边去。任何事情都会叫他改变主意,哪怕是一恨稻草呢。于是我拽着他过了街来到一家酒馆里,我说,“现在你再喝一杯茵香酒——最后一杯,我来付钱……付你的钱。”
听了这话他不安地瞧了我一眼,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然后像一条受伤的狗一样扭过头来。他说,“我也知道不该把那些钱都托付给你,可是……可是……唉,算了,你看着办吧。我不想让她自杀,就是这。”
“自杀,她不是那种人!若相信这话,你就一定是自己想的太多了。至于钱。尽管我不愿意给她,我还是答应你直接去邮局电汇给她。我不会多装一分钟的。”正说着我瞅见一个旋转货架上摆着几张明信片,我抓了一张——是绘有埃菲尔铁塔的——叫他在上面写几个字。“告诉她你现在已经在航行中了。告诉她你爱她,一到美国就会打发人来接她……去邮局时我用气压传送把它发出,今晚我就去看她。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一边说我们一边又过街来到火车站,还有两分钟就要开车了,我现在觉得保险了,在大门口我拍拍他的背,指指火车。我没有同他握手,他的口水会流我一身的。我只是说,“快点!车马上要开了!”说完我转身拔腿就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是否上了车。我不敢看。
把他匆匆送走这一阵,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下我也就摆脱他了。我向他许诺了很多事情,可那只是为了叫他别再嚷嚷。说起去见吉乃特,我同他一样缺乏勇气,自己就先吓坏了。一切发生得这么迅捷,简直不可能完全把握住这局面的关键。我在甜蜜的昏沉中步行离开车站,手里捏着那张明信片。我靠在一根灯柱上读了上面的话,这封信写得有点荒谬。我又读了一遍,以便弄确实自己没有在做梦,然后就把它撕了,扔进了阴沟。
我忐忑不安地四下里望望,半心半意地预备看到吉乃特举着战斧朝我追来。没有人跟着我,我便懒洋洋地朝拉斐特广场走去。正如我早先说过的,这天很美。天上悬着一朵朵淡淡的松软白云,随风飘荡,帆布遮日篷也在啪啪扑动。巴黎在我眼里从来还没有像这天这么美,我几乎有点儿后悔把那个可怜的家伙送走了。在拉斐特广场,我面朝教堂坐下凝视着钟塔,它不是一座了不起的建筑,不过它蓝色的钟面总叫我为之着迷。今天它比以往更蓝,我简直无法把目光从上面移开。
除非菲尔莫发疯发得厉害,给吉乃特写信说明一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她知道他留给她两千五百法郎,她也无法证明这一点,我始终可以说这是菲尔莫臆想出来的。一个不戴帽子就走掉的疯家伙也会编造出两千五百法郎和别的东西来。我在纳闷,到底有多少钱?我的衣袋都被钱的重量拉得坠下来了,我把它全掏出来细细数了一遍,一共是两干八百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比我预计的还多。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必须花掉,我要一个整数,要整整两千八百法郎。正在这时我看到一部出租车开到了路边,一个女人双手抱着一只白狮子狗从车上下来,那狗在朝她的绸裙子上撒尿。带着一条狗去兜风这个主意使我大为恼怒,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不比她的狗差。我朝司机打个手势,叫他拉我穿过波伊思公园。他想知道确切的地址,我说,“随便哪儿。穿过波伊思,围着它兜一圈。不用快,我不急着上哪儿去。”我靠在后座上,让路边的房屋嗖嗖掠过,还有参差不齐的屋顶、烟囱顶、涂上颜色的墙、小便池、叫人头晕眼花的十字路口。路过“圆顶”时我想去撒泡尿,由于说不上下面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叫司机等着。我这还是平生头一回撒尿时叫出租车等着。这样会浪费多少钱?不太多。有了兜里那些钱,我能花得起钱叫两辆出租车等我。
我仔细看看四周,可是没有看见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要的是新鲜的、没有人动过的、来自阿拉斯加或维尔京群岛的、干净、新鲜、带股天然芳香的皮肤。不用说,走来走去的女人中没有这样的。我并不非常失望,也不大在乎是否找得到。要紧的是永远别太着急,到时一切自然都会有的。
我们驶过凯旋门,几个游览者在无名英雄纪念墓附近游荡。
穿过波伊思时我看着所有坐在高级轿车里出风头的阔娘儿们,她们呼啸而过,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毫无疑问,这样是要显得有身价,叫世人看看她们的罗尔斯一罗伊斯和希斯帕诺·苏扎斯高级轿车跑得多么平稳,而我心里却比任何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更加平稳舒服,像天鹅绒一样平滑。天鹅绒的皮层,天鹅绒的脊柱,还有天鹅绒的轮轴润滑油。啊!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口袋里装着钱,像喝醉酒的水手一样半个小时就把它挥霍光。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是你的,而最妙的是,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你可以坐在车里让里程表疯了一样猛转,可以让风吹过头发,可以停下喝一杯,可以大方地付小费,还可以摆臭架子,好像天天都如此生活。不过你却无法酝酿一场革命,你也无法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冲洗出来。
来到欧特伊门时我叫司机朝塞纳河开,我在德塞夫勒桥那儿下车沿河步行朝欧特伊高架桥走去。河流在这儿仅有一条小溪那么宽,树木都生长到河堤上了。河水是绿的,水面非常平静,尤其是在靠近彼岸处。不时有一只大平底船突突驶过,穿紧身游泳衣的人们站在草地上晒太阳。每一件物体都显得很近,都在颤动,都在同强烈的光线一起振动。
经过一个设有座席、供应啤酒的花园时,我看到一群骑自行车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我在附近找了一个座位,叫了半升啤酒。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闲扯,我一刹那间又想到了吉乃特,仿佛看见她在屋里来回顿脚、扯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又哭又嚎。我看见菲尔莫的帽子放在帽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