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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你至少得给我买杯酒喝。”喝到酒后他又和气他说,“那么给我五法郎好了……给我两法郎……”我们走遍一家家酒吧去寻找一点刺激,每一回总能添几个法郎的收入。
在“库波勒”那儿我们偶然遇到了报社里的一个醉汉,是一个在楼上干活的家伙。他告诉我们办公楼里刚刚发生了一场事故,有一个校对员从电梯上摔下来,看来活不成了。
起初范诺登吃了一惊,深深地吃了一惊,后来听说那人是佩克奥弗,那个英国人,他便显得轻松些了。他说,“可怜的家伙,他死了还比活着好,他也是那天刚装的假牙……”一提到假牙,楼上那个人就哭开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讲述了这次事故中的一个小插曲。他为此很难过,这个小插曲比这场灾难本身更使他难过。佩克奥弗摔到电梯底后恢复了知觉,这时来救他的人还没有来。他的腿摔断了,肋骨摔碎了,可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四处摸他的假牙,在救护车上他仍在昏迷中大声呼唤丢掉的假牙。这个小插曲既可悲又可笑,楼上那人讲述时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是需要加倍小心的一刻,同这样一个醉鬼打交道,弄不好他便会用酒瓶子砸你的脑袋。他并不特别同佩克奥弗好,实际上他几乎根本不曾进过校对部——报社里楼上楼下的工作人员之间竖着一堵无形的墙。现在听到死了人他也想表示一下同伴情谊。若能哭得出他便要哭,以表明他也是正常人。而乔和我都很熟悉佩克奥弗,也明白他根本不值什么,因而我们对这一番喝醉后的多愁善感很不以为然,哪怕只是几滴眼泪也罢。我们想明白告诉他,可是跟这样一个家伙打交道你可诚实不起,你只得买一口花圈去参加丧礼,装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你还得祝贺他写了一篇如此缠绵悱侧的讣告,好几个月内他都要把这篇讣告带在身边,把自己吹个不停,吹他是如何处理当时的局面的。这些我和乔都预料到了,尽管我们一句话也不用说,于是我们站着,以凶狠、沉默的心情听他说,一有机会逃走我们便逃走了,让他在酒吧里喝着茴香酒自己对自己哭诉去了。
一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我们便狂笑起来。假牙!不论我们说这个可怜家伙什么,而且还说到他的一些优点,但最终总是回到假牙上来。世上有些人就是十分古怪,甚至死亡也会使他们变得可笑。死得越可怕他们就越显得滑稽可笑。想把他们的死亡看得严肃一点儿也没有用——你想要在他们的死中找出什么可悲因素,你就得撒谎,就得伪善。由于无须摆出假惺惺的姿态,所以我们可以纵情为这件事放声大笑。我们笑了整整一夜,其间还发泄了对楼上那帮家伙的蔑视和厌恶。这帮蠢货无疑是在劝自己相信佩克奥弗是个好人,他的死是一场灾难。我们又忆起了各种趣闻轶事——他漏掉了分号,为此他们大喊大叫,吓得他尿裤子。他们用该死的小小分号和分数弄得他坐卧不宁,他常常把它们搞错。有一回他来上班时口中有股酒气,他们甚至还要解雇他,他们瞧不起他,因为他总是可怜巴巴的,有湿疹,有头皮。在他们看来,他只是一个小人物。现在他死了,他们全都起劲地凑钱给他买了一只巨大的花圈,还要把他的名字用大号字登在报上的讣告栏中。凡是会使他们自己略受一点非难的事他们都干,只要能做到,他们情愿把他描绘成一个大人物,不幸的是,他们替佩克奥弗编不出什么来。他是一个零,甚至死亡也无法在他的名字上添上什么。
乔说,“这件事只有一个好处,你可以接替他的工作了。如果你走运,说不定也会从电梯里掉下去摔断脖子。我们会给你买一个很不错的花圈的,我向你保证。”
天快亮时我们坐在多姆饭店的露天咖啡座上,早已把可怜的佩克奥弗忘得干干净净。我们在“黑人”舞厅里乐了一下,乔的思想又回到那个永恒不变的消遣上来了——女人。到了这个时辰他的一夜休息时间已快结束,他的烦躁不安也达到了狂热程度。他想到今夜早些时候放过去的女人和那些一叫就来、关系稳定的情侣,可惜他对她们已感到厌烦了。这也不可避免地使他想起他的格鲁吉亚女人——最近她一直在追逐他,乞求他收容她,至少直到她找到工作。他说,“我不在乎偶尔请她吃一顿,可我不能长期养着她……她会把别的女人都赶走的。”这个女人最使他不快的是身上一点肉也没有。他说,“就像抱着一具骷髅上床一样。那天夜里我出于同情收留了她。你知道这个发疯的婊子替自己干了什么?她把那个地方全刮光了……上面一点儿毛也没剩下,叫人反感,是吗?也挺好玩的,像是疯了。它不再像女人的下体了,倒像一只死蛤或是别的什么。”他向我描述好奇心激发起来后他如何下床去找手电筒。“我叫她叉开两条腿,把手电照在上面。当时你若看到我就好了……真是好玩极了。它叫我激动起来,竟把她全忘了。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一个女人的下体,你会以为我从前从来没有看过。我越看越觉得没劲,它只是告诉你那儿没有什么,尤其是剃过以后,是毛使它变得神秘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座雕像打动不了你的原因,只有一次我在一座雕像上看到过一个真正的女人下体——那是罗丹的作品。以后你也该看看……她的腿叉得很开……我记得这个雕像没有脑袋,你可以说只有一个下体。老天,看起来可怕极了,问题在于她们全都是一模一样。她们穿着衣服时你看到她们会产生各种想法,你会给予她们一种个性,而她们当然是没有个性的,不过只是两条大腿之间有一道缝而已。你会生它的气,甚至不愿再看它一眼。这是一场幻觉,你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发脾气……为一道长毛的缝或一道没有毛的缝发脾气,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所以它吸引我去看,我仔细看它,准看了十分钟或是更长时间。你这样以超然的态度看着它,脑子里便会产生一些古怪的念头。性本来是十分神秘的,接着你发现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个空洞而已。如果你发现里面有一支口琴不会觉得好玩吗?或是一本日历?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它令人厌恶。它差一点儿叫我发疯……喂,你知道我后来干了什么?我同她很快睡了一次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对了,我拿起一本书看。你可以从书中学到点儿什么,即使是一本坏书……可是一个女人,那纯粹是浪费时间范诺登正要结束这篇高谈阔论,正巧有一个妓女在向我们抛媚眼。他连一刻都没有踌躇便突然对我说,“你愿意跟她亲热一下吗,花不了多少钱……叫她接待咱俩。”不等我答话,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过了几分钟他回来了。“全说妥了。”他说,“喝光你的啤酒。她饿了,这时候又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要十五个法郎,咱俩她都接。到我的房间里去……这样便宜些。”
去旅馆的路上这个姑娘冻得浑身发抖,我们只好停下来给她买了杯咖啡。她倒是个挺温柔的小姑娘,看上去也挺漂亮。显然她早就认识范诺登,也明白不能指望从范诺登那儿得到什么,除了这十五法郎。“你一文钱也没有。”他压低嗓门喃喃道。我衣袋里的确连一个生丁也没有,所以我不大明白他这样说目的何在。后来他嚷开了,这时我才明白。“看在基督的份上,记住,我们没有钱。待会儿咱们上了楼你可别心软,她会向你再额外讨一点儿的——我了解这婊子!本来花十个法郎也能把她弄到手的,若是我想这样做的话。把她们惯坏了那可是没有什么好处……”“这个人很坏。”姑娘用法语对我说,她懵懵懂懂地猜出了范诺登用英语讲的话的大意。
“不,他不坏,他很可爱。”
她摇摇头大笑道,“我很了解他这种人。”接着她开始讲述她的一段倒霉的经历,住院费、拖欠的房租,还有寄放在乡下的婴儿。不过她的表演并不很过火,她也明白我们对此充耳不闻,不过她心里很不好受,像是搁着一块石头,所以也就顾不上想别的事儿了。她并不是要设法求得我们的怜悯,只是要把压在心里的重负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我相当喜欢她,但愿老天保佑她没有性箔…到了屋里,她机械地替自己作准备工作。蹲在洗下身的盆上时她还问,“一点儿面包都没有吗?”范诺登听到这话就乐了,“来,喝一口。”说着他便把一只酒瓶推过去,可她抱怨道,她什么都不想喝。肚子早饿瘪了。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范诺登道。“别叫她打动你,又是老一套。但愿她说点儿别的,搞到一个饥肠辘辘的婊子,你又怎么能唤得起激情来?”
对极了!我俩都没有一点激情。至于这个姑娘,希冀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情犹如指望她拿出一条宝石项链一样不切实际。不过这儿是那十五法郎,总得想个法子把它花了才是。正像打仗一样,战况一吃紧人人都只想着和平,想着快点儿渡过难关,可是谁也没有勇气放下武器说,“我受够了……不干了。”
不行,还有十五法郎,谁也不再在乎这点儿钱,到头来谁也得不到它。可是,这十五法郎正像各种事情的原始动力一般,一个人总是屈从于他周围的环境,而不是听他自个儿高谈阔论或是干脆抛弃这个原始动力。这个人不断地杀人、杀人,越是感到懦弱就越要表现出英勇无畏的气概,直到某一天战争结束了,所有的大炮一下子寂静下来,担架兵抬起缺胳膊少腿、血流如注的勇士们,把勋章挂在他们胸前。这时候他便可用余生去思索那十五法郎了。他失去了双眼,也许是双臂,也许是两条腿,然而他也得到了慰藉,从此可以在冥冥苦想那早已被人忘却的十五法郎中安度余生了。
这件事真是同打仗一模一样,我简直摆脱不了这种想法。姑娘想给我注入一点激情,这种纠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