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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的眼有些湿。我转回头,低垂着,直到演出开始。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看,小演唱,对口词,天津快板,京剧清唱,小舞蹈,器乐小合奏,二胡独奏,板胡独奏,男声独唱,女声独唱……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但内容不断重复,单学毛选节目就有三四个:两个老头学毛选,两个老婆学毛选,两个毛头(儿童)学毛选,夫妻双双学毛选……表演也雷同化,不管是老头老婆还是毛头,都是手持一本打开的毛选,在台上边唱边扭。接下来是女声合唱《我们的田野》,总共十几个女犯人一排站在台上。张撰已提前告诉过我,演唱者中有包括王妃在内的三个妃。但因距离远,从中很难辨认出哪个是王妃。嗓门都很嘹亮,优美的歌声响彻原野: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静的湖中,开满了荷花,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肥大。
湖边的芦苇中,藏着成群的野鸭。
……
唱完《我们的田野》,又唱了一首《打靶归来》。这是一首军营歌曲,轻松抒情,可想想是一些女犯人在唱,就觉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味儿。最后一个节目是歌剧白毛女片断,我知道王妃要再次出场了。是年关躲债那场戏,先是杨白劳出场,唱了一段后,喜儿出场。头一眼看见扮演喜儿的王妃,我觉得眼前倏然一亮,真是个可人儿。面目身条都极佳,张撰说王丹凤不及并非夸张,如果以业余的标准来评判,王妃的表演是出类拔萃的。动作协调,嗓子清亮圆润(这时我不知道怎么提到了赵仁,心想幸亏不是由赵仁谱曲,否则该轮到王妃唱破嗓子了)。演出很是成功,谢幕时热烈的掌声让二人下不了台。最后作为补偿,杨白劳唱了个学习雷锋好榜样,喜儿唱了个京剧《红灯记》片断“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这是第一次见王妃。
张撰——
在一根绳,张撰悄悄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问我对王妃的印象如何。我说很好很好。我问他和王妃的关系有没有发展,他坦言有发展。我问下一步想怎样,他叹口气,说身不由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点点头,潜意识中觉得他俩的恋情是行进在荆棘丛中,不会顺当。张撰又告诉我,几天后他们宣传队还要赴其他劳改农场演出,他说可以借这个机会打听一下冯俐的消息。如果在以前,我会一下子振奋起来,因为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现在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希望渺茫,自来我乐岭后,只要有机会我便向从各农场(包括监狱)转来的难友打听冯俐的下落,回答都叫我失望。冯俐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可我也不想有违张撰的好意,说声谢谢了。张撰看出我的情绪不好,安慰说老周别难过,你快出狱了,出去后一定会找到她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啊。说到这张撰像突然想起什么,眼光越过一根绳向妇女营那边望去,只是下意识地看,不求寻觅到什么。他压低声音说:老周我做了首诗,送给她的。我念你听听,看写得行不行,最好帮我修改修改。我说画家成多面手了,又成了诗人。他笑笑说:不是有人说恋爱的人都是诗人吗?他说我念了,题目是《篱笆上的花》:
你是一朵打破碗碗花
抖一身美丽朝篱笆上爬
风吹
雨打
挡不住你的步
你为什么叫打破碗碗?
叫打破碗碗,但不要打破碗碗
碗碗留下,好装盛秋天的果实
假若有一天碗碗真的打破
你不要伤心不要哭泣
还要往上爬呀
往上爬
不料我叫这几句诗弄得眼泪汪汪的,是啊,往上爬,往上爬,爬到篱笆外面去……
傻朱——
刚消灭两个“黄团长”(犯人对玉米面窝头的戏称),就听监舍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那粗腔大嗓一听就知是傻朱。我一边喊到一边往门外跑,见傻朱背着手凶凶地盯着我。我不摸头脑,心想莫非有什么事让人报告了?面临危险我一下子想起高云纯对我的告诫,赶紧从鼻梁上取下眼镜,攥在了手里。不料惹得傻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得意很放肆,像吃饱了的鸭子呱呱呱地叫。我又叫他笑怔了,心想今天这傻朱是咋的啦?喝了痴老婆尿?傻朱笑够了才开言说是高云纯那小子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吧?我没吭声,心想原来这伎俩已被傻朱识破了,看样高云纯除了我还对其他的“四眼儿”进行了传授。只见傻朱又板起了脸来,厉声命令道周文祥你把眼镜戴上!我的心怦怦地跳,心里斗争到底戴还是不戴,不戴是抗拒命令,戴要冒眼被打瞎的危险。这时又听傻朱吼叫周文祥把眼镜戴上,赶快戴上!我知道无法抗拒了,手哆哆嗦嗦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同时赶紧把眼闭了。舍车保帅,眼球无论如何要保住啊!我迎接着傻朱的出手一击,全身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栗,眼前像有一团火球在闪耀,在烧灼。我觉得快支撑不住了,要倒下了。这时耳畔又响起傻朱鸭叫似的怪笑,我睁开眼,见傻朱笑得脸都变形了。我立刻明白他是用欲擒故纵的手段来折磨我的神经。我愤恨极了,心里骂你这狗娘养的。傻朱停住笑说道:这回念你初犯,饶了你这个跟屁虫,下回见了我再他妈四眼儿变两眼儿就一拳把眼镜打进你脑子里去。你听见了没有?我说听见了。这时他把背在后面的手送到身前来,我看见他拿着一封信,他把信丢给了我,就转身迈着熊步走了。信使我忘记了其他,从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和落款地址一看就知道是苏英,我心里犯疑,她咋知道我转到我乐岭来了呢?我抽出信瓤看,仅寥寥的几行字,除千篇一律的好好改造外,还有这么几条信息。一是她于两年前摘了帽子,二是大病了一场,再一条是关于冯俐的,说听人说小冯目前关在晋城监狱里,恐怕出不来了。这条信息使我全身的血骤然冷下来了,呼吸都停止了。冯俐咋重新关进了监狱?出不来了又是什么含意?!我几乎要哭出来,傻朱刚才没打出来的那一拳让苏英打出来了,打在了我的心上……
小西地——
小西地是犯人墓地,在我乐岭农场正南的一个小山坡上。到墓地来的人不外乎两种,一是被活人送来的死人,二是送死人来的活人。犯人中流传的那首掘墓歌将人生看个透彻:“挖呀挖,挖呀挖,今天咱们埋别人,明天别人埋咱们。”我是头一次到小西地,自是担当“埋别人”的角色。“别人”是同监舍的曹大个子。他是我乐岭农场的“坐地户”犯人,或者说是“卧床户”犯人。自我来后就见他一直躺在铺上不起身,整天哼哼唧唧,饭吃得很少,半个月前干脆不吃饭了,说“辟谷”了。“辟谷”这字眼其实与绝食是同一种事物的两种说法,大家都清楚,说“辟谷”无非是想使自己的“绝食”趋于合法化,这样死了没人追究“自绝于”什么什么的。我听监室其他“坐地户”犯人讲过他的大体经历。读中文系时知道了文艺的现实主义创作最根本的一条是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曹大个子就是一个典型人物,或者说是个类型化的人物:富家子弟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起来造老子的反,然后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去。这种类型的人物在共产党内是屡见不鲜的,他们的大致人生走向有二:一是为革命捐躯成了烈士;二是活了下来在新政权中当了首长。曹大个子本应成为后者,是命运乖戾不测让他这个革命者到头来成了革命的罪人。他的父亲在土改中被当地农民打死,他事先不知道,大军向南挺进途经家乡时他突然起意回家看看,故事就从这里开了头。他骑马于部队驻防间隙回到自己的村子,正在这晚还乡团在村里屠杀村干部和土改积极分子,听着枪响如爆,他站在村口思忖再三,返回了。可有人看见了他。村政权给有关部门写了检举材料,说是他带来了还乡团。他拒不承认,又苦于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参与反革命杀人,最终被定了罪,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当然没杀人只是听他个人说的,真实情况永远是个谜了。我和另一个被派公差的犯人用板车将曹大个子的尸体拉到小西地墓地时,已经有一个犯人等在那里了。那犯人是场部勤杂班的,见面时自我介绍说姓程,又说许多年来我乐岭死了人都归他处理。他用手往山坡上指指,我看见了一大片坟包错落的墓场。有的长满了草,有的是光溜溜的新坟。看到这片坟场我不由想到我和陈涛埋葬老龚的那座叫太阳岛(不知怎么跟哈尔滨的一座公园同名)的墓场。相比而言,这小西地墓场要宽广得多,大概有几百座坟茔吧。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犯人一座坟,这是错不了的事。想想有这么多同类客死在他乡心里便沉沉地痛。墓地边沿有一排早就挖出来的墓坑,这样死了人就不用现挖。我们将曹大个子的尸体用绳子放进坟里,抽出绳子就开始埋土。埋完土,看看西面的太阳正慢慢坠落。
卖木梳的赵仁——
将赵仁冠以卖木梳的得解释几句才行。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有个卖木梳的角色,是个奸细。于是犯人便把那些打小报告的叫做卖木梳的。某人只要被划到卖木梳的行列,人们便不再信任他,鄙夷他,躲避他,当面冷嘲热讽背地里骂他。这遭轮到我来骂赵仁。事情还得从那天出公差埋曹大个子说起,我好像命运不济,在清水塘时派我去杀牛杀猪,到了我乐岭又派我去埋死人。心里头别扭,忍不住发了牢骚,说叫埋人就埋人,反正咱是磨房里的磨。我从小西地回来傻朱把我堵在了监舍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把我骂怔了。心想真是见了鬼了,刚埋的死人,要是出错该是曹大个子从坟里跑出来告的状,还会有谁?这自是瞎说了,死人要能站出来告状这世界就大乱了。我终归还是弄明白是我说的那句磨房的磨惹了乱子。这句歇后语的后半句是:听驴的。磨驴拉就动不拉不动,不是听驴的是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