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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去革命的也抹杀不了反动的。
他的话没人听,他继续为自己申辩,后来问题就升了级:将他批捕劳教。他的问题就这样。
平心而论,陈涛本质上是个很单纯的青年人,他的心术不坏,处事也算公道,以他的负责人身份,他完全可以指手画脚不干活,可他和我们一样干;他掌握伙食,也不以权谋私多吃多占。可他也有不少叫人讨厌的地方,一是咋咋唬唬口出狂言,再就是以领导身份自居动辄训人。这一点我来到“御花园”的当天就领教过了。他先是向我打探场部情况,问我听没听到政府为右派摘帽解教的消息。我们犯人都关注这个问题,“摘帽解教”这个时代词语就像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悬在我们头顶上,给我们热量、光明和希望。犯人在睡梦中笑醒十之八九是因做了被摘帽解教的梦(而不是“做梦娶媳妇”),但梦境与现实又是那么遥远,两不相及。
我在清水塘的两年里,只听说有一个作家因表现出色而被批准摘帽和按期解教,而众多的右派犯人却没有他那样的好运。我们的刑期被无限制地延长着。想想最倒霉的还是那些劳教犯,他们原本三年的教养期从一九五七年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创造了教养二十二年的“吉尼斯”纪录——这自是后话。“御花园”与“世”隔绝,信息不畅,所以我一到这里陈涛和龚教授便迫不及待向我打听这方面消息。我如实相告:没有什么好消息。以前关于“中央政策放宽”的传言随着中苏关系的紧张烟消云散,新的小道消息说:打算给右派摘帽的主意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出的,庐山会议后政治形势突变,毛主席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刘少奇主张为右派分子摘帽,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的表现,不但被毛主席否定了,还因此受到批评。这是流传在兴湖的普遍说法,我将我所知道的情况无保留地说出来,龚教授听了只是摇摇头,没再吭声。而陈涛听后脸刷地变成了死人样,两只透出绝望和愤怒的眼珠凶凶地盯着我,就像摘帽解教大权归我掌握偏偏我又不肯高抬贵手那样。我被他盯得不知所措,我说老陈……你先闭嘴!陈涛把手一挥。随之将眼光转向在油灯下看书的龚教授,说老龚你出去一下。出去?龚教授抬眼看着陈涛。出去。陈涛口气很横。老陈这么晚了叫我出去干啥?龚教授满脸疑惑,不动。我心里也纳闷,不晓得陈涛耍的是啥威风。只听他说老龚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我要和老周谈话。他把“谈话”两字咬得很重,我不由一怔,不由想起流传在劳改犯人中间的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管教找谈话。管教干部找谈话准没好事。可陈涛是管教干部吗?他有什么资格找我谈话。还霸道地把另一个人赶到黑乎乎的野地里去。我说这样吧老陈,咱俩到外面去,老龚用灯光……不行,陈涛斩钉截铁地说,我也要用灯光,做记录。这时老龚没说什么就走出我们住的窝棚。陈涛占领了龚教授原来的位置,并摸出本子和笔摆在面前,板着面孔,一副审人的架势。我心里很反感,也感到屈辱,自从当了劳改犯不仅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个人前途,也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尊严,在任何人面前都得卑躬屈膝,将自己装扮成摇尾乞怜的狗。而今天这个狗日的同类也狗仗人势耍“官”威。我不言声,等着他信口雌黄。他说老周你也别太紧张,咱这是按常规行事,是场部的指示,我在这里负责,须掌握这里每一个人的思想状况,你刚来,有些情况我得知道,不然领导来一问三不知,也不好交待。不过你放心,我决不会在领导面前说你的坏话。虽然你是山东人我是陕北人,但咱都是犯人,犯人的心是相通的。他这番话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还没言声。他这时扭开钢笔帽,笔尖对着纸页,说:我问什么,你要如实回答。我说好。
姓名?
周文祥。
出生年月?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
汉。
籍贯?
山东福山县万瓦乡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
中农。
捕前所在单位?
K大中文系。
学历?
大学三年。
家庭成员?
父周峻青,母周彭氏,大哥周文起,二哥周文来,大姐周文娟,弟弟周文吉,妹妹周文彩。
主要社会关系?
大叔周峻山,小叔周峻杰,大姑周峻英,大姨焦彭氏,小姨彭玉敏,舅舅彭玉泉。
个人简历?
三五年出生于原籍周家店,四五年随父去烟台上学,五四年高中毕业考入K大。
婚姻状况?
未婚。
说说被打成右派的原因?
原因?我咬起嘴唇,不知该怎样回答。陈涛见我闭口不言,以一种被冒犯的不满眼光盯着我。但我清楚自己不是回避问题,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回避的必要呢?我只是觉得一言难尽。被打成右派的人,情况是不尽相同的,有的一句话就能说清根由,有的则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我的情况即属于后一种。所以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陈涛等了一会儿,见我仍不开口,就很严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思想改造可不是一句空话,要有实际行动,这就是……我说老陈咱都改造好几年了,这个还能不懂?可,我的问题……陈涛问:你是言论问题吗?我摇摇头。陈涛又问:那是什么问题?我明白不说是不行的,但又没心情说详细,便简单扼要的向这位“御花园”的犯人头报告起我被戴帽判刑的缘由过程。我说到K大的鸣放,说到我贴的第一张大字报,说到《大地》期刊与绿叶文学社,也谈到K大外文系党总支以不正当手段从冯俐舅舅家骗取了《大地》稿件。这就有了后来的所谓《大地》反革命小集团。叙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沉重,好像不是在向头儿报告,而是自己对自己进行往事的回忆与梳理。陈涛听后顿了一下问我的女友后来怎样,我说她也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劳教。由于态度强硬,后来又被判了刑。陈涛问:她现在在哪里呢?我说在黄河边上的一座劳改农场。陈涛问:怎么会在那里呢?我说这个说起来话又长了,老陈你对冯俐的案子也需要了解吗?听我这么说,陈涛便不再问下去了。最后告诫我今后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摘帽解教。说到这儿大概他才想起自己的犯人身份,情绪突然低落下来问:老周,刚才你说的那个情况是真的吗?我问我说的哪个情况?他说就是毛主席不同意为右派摘帽解教。我想到刚才我说这事时他那副沮丧样子,便故意加重语气说:是真的,而且已被事实证明了的。果然他的脸又变得像刚才那么难看。我说没事了我去把龚教授叫回来吧。狗屁教授!陈涛使劲将手里的记录本合死,眼盯着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让龚和礼这样的抗拒改造分子搞糟的,本来中央不想把我们关这么久,可有些人就是不识趣,自以为有点学问有个教授学者头衔就可以不买共产党的账,就可以摆清高拒改造,须知胳膊扭不过大腿的。这不到底是将中央惹恼了么,真是一泡鼠屎坏了一锅汤啊!陈涛说得痛心疾首。末了转向我,教训道:毛主席说过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右派中间也有左中右,我们要做右中之左,切不可做右中之右,你可要站对自己的位置啊。
无论如何“御花园”都是个自由宽松的天地。虽说陈涛以官自居假充积极,很讨厌,可他毕竟不属于品行恶劣的那类人。他表面咋咋唬唬,实则有口无心。缘于他性情上的疏懒,体现在对“御花园”的管理也较懈怠。由于一个犯人的逃跑,劳力减少,这里的春播比大场拖后了些。我来赶上个末尾,干了三四天就结束了。之后便是打井。“御花园”本来有一口井,就在我们住的窝棚后面,水量可以满足我们三个人的吃用,但也仅此而已,场部让我们另打一眼是为了用于灌溉。说到打井,我倒是可以在这里施展一番才华的,经过在清水塘整一个冬季的实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已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陈涛和老龚是不行的。看我一副很内行的样子,他们便把打井的“领导权”交给了我,我也就不客气,带领他们干了起来。打井是一桩很累的活,幸好这里的土质较松软,进度很快,劳动也相对轻松,与在清水塘打井以及在大场修渠相比我们逍遥得多。陈涛教导右派中间也有左中右,但对于我们三人而言,无论这右中之左右中之中及右中之右怎样划分,“读书人”的角色却是一致的。我们读书的“臭”味相投,劳动之余,我们每人都手捧一本书在读。陈涛读的是社科类,主要是马恩列斯毛著作及古典章回小说;我读的是国内与国外文学方面的书。当然,除了读书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做,一是继续写“大事记”(这一部分写得较详细,已接近通常的日记了),再就是修改清水塘的纪实小说《回家》,另外我又开始构思一篇东西,以吴启都一家人的命运为线索,再进行一些必要的虚构,争取能写出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我想无论如何不能白白荒度这个大好时机,对一个劳改犯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难得的空间啊!陈涛和老龚只是一味地读书,身为物理学教授读的却是生物学方面的书,且多是国外原版。如施莱登的《植物学概论》,达尔文的《物种原始》,海克尔的《生命的奇迹》及中国人朱洗的《生物的进化》等。我和陈涛都觉得奇怪,不知他从哪里弄到的这些书。问他为何对生物学感兴趣,他回答说不是兴趣,是学以致用。这更让人不解。继续追问何意。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说:物理学是作用于社会发展的科学,以我的年龄和我对国家前景的分析判断,我的专业恐怕在有生之年已无用武之地了。没用处了。而生物学与物理学是大大不同的,生物学是关系到人类生存的学科,说白了就是活命的学问。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中国人面对的最重大课题是怎样活下去,记住吧小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