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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明思离开大京,已经过了十三个过月了。
这是一个七月盛夏的黄昏。
偌大的大京城就被笼罩在这轮异色的血红中,红色的光芒洒在大京巍峨的城墙上,灰黑的城墙也变得有些不一样的厚重。城楼上是密集的兵士,个个铠甲严整,面色皆是各有不同的沉重肃然。或站,或卧,手里都拿着属于自己的兵器,或者劲弩弓箭,或是大刀长戈。
偶尔可见一个兵士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紧张,看一眼城楼下兵戈林立的敌方队伍,又悄悄转首看看自己的队友,想求得一个心安。
他的队友目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未有言语,只是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弓箭。他在心中默念,还有两个时辰,他们这一队就可以下防了,就可以不用再面对这样让人窒息的压抑了……
可是,这样的对峙,还能僵持多久呢?
他心中惶惑惶恐,却是想不出,也不想去问得自己这个答案。
既希望永远不要改变,又希望尽快结束……
这一日的夕阳很是妖异。
那暗红的光芒没有了往日的倦意慵懒,却似一种无名神祗戏弄嘲讽的目光所幻化。妖异的红光似乎带着一种无形有质的窥探和俯视,就那样浓墨淡彩地挥洒在大京城中那高高低低起伏,鳞次栉比的房屋上。
往昔喧嚣繁华的大京城,此时显得尤其沉寂。
街上只偶尔有一两个神情紧张的行人匆匆而过,两旁的店铺在这夕阳诡异的余晖中,只露出了它那僵直的门板面孔。
这种沉寂中,即使在空旷平整的长街中,也让人感觉到一种心提到嗓子眼儿的压抑窒息感。
大京城被围已经七日了……
西胡这十五万兵马如同天降一般,在大汉人还在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的讨论一月前西胡挑衅苍郡的北府军究竟是何意图时,这十五人强马壮的西胡兵士就悄无声息地从大汉西部如破水而入的箭矢一般,缓慢而坚定的挺入,亮相在大京城外。
唯一留给大京人的反应时间就是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将四道城门闭紧。
数丈高的城墙,数尺厚的包金厚重城门——是一道坚实的壁垒,隔绝了敌人;也是一个坚实的牢笼,将自己围困。
安逸了一辈子的大京人,从最初的惊恐,不置信,到后来几日的慌乱,手足无措,到如今,已经有些半麻木。
至少大部分的老百姓是这样,无权又无钱的,就更麻木。
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说,西胡军队并不杀老百姓。
不杀人就好,反正穷得也只剩一条命了,看不上,那就可以安心了。
可心慌意乱,惶恐不可终日的人,也有;而犹豫不决,五心不定的人,就更有。
大京城东北的鲁王,此时的心情就正是这样。
年逾四旬,保养得极好的鲁王,常年白面无须的富态面孔上,这两日少见的现出了青青的胡茬儿。额头和眼角原本若隐若现的皱纹,也在这两日成了明显的沟壑。
眼下的青影证明了他这几日的睡眠状况。
此时,他正站在自己王妃的房中。已经没有心思坐下,只背着手,眉头蹙紧,在青石地砖上来回的走着一条直线。
鲁王妃穿着一件大红纻丝沙罗大衫,外面罩着一件轻薄质地的酱红色织锦彩绣褙子,坐在云英石雕花云床上。
她皱着眉头望着鲁王,端在手中的茶盏却是动也不动。白皙面容上的神情是已经发作过后的余怒,还有显而易见的不耐。
鲁王的步伐愈显焦躁,走的路线也不自觉的缩短,偶尔偏离航向,显示出主人内心的烦乱不决。
“我说你究竟还要走到什么时候?”鲁王妃终于受不了了,将茶盏往身侧的茶案上重重一放,“这天都快黑了!人家可只给了你两日的考虑时间,今日一过,你便是想,也未必能有这机会了!”
鲁王眉头一紧,“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此等大事,岂能轻易?这城门一开,便再无退路!如今情势还有不明之处,本王若开了这门,日后便是千古骂名!何况,你如何知晓这西胡人不会卸磨杀驴?届时,本王为千夫所指,史书上也会是骂名!”
“我呸!”鲁王妃忽地站起,“什么骂名不骂的?这大汉不也灭了前朝吗?咱们鲁王府这异性王怎么来的?你祖宗不也是前朝大员么?都这关头了,你还卖什么忠勇文章?我娘家还是司马氏旁支,可你看那司马高两父子是怎么对我那弟弟的?不就了吃了点工程款项么,不就一个弄了一个小官抵罪么,就生生让我那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到最后,还逼得连讨个说法都不成!你以为你忠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坐下的那些事儿要论起来,比襄城侯府可还要捞不干净!你可别忘了,给那睿亲王写了推介信的是谁?如今,那上头还没反应过来,若是查到了这个,你以为你还能快活过日子?没等西胡人打进来,就能第一个清你的帐!眼下咱们的把柄都在人家手里抓着,西胡人赢了,咱们还有点活头,若是西胡人败了,你就等着进棺材去享福吧!”
鲁王向来畏妻,不过王妃素来在外人面前还是会给他留颜面,在自己房中,又是这般时刻,王妃却是急了。
“情势不明?”鲁王妃冷笑道,“你当女人个个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么?西胡人这次是有备而来,到底人家有多少成算,你该比谁都清楚!连你都中了人家的招,被人捏了辫子,你想想,咱们这朝中,谁家比谁家干净多少?除了你,难道人家就没别的后手?你还想着指望谁?不明?哼!一月前,人家在苍郡边上挑事儿,如今北府军被西胡王庭右柱国的十八万兵力拖住,秋池他敢回撤么?就是敢,他能撤多少回来?就算护住了这大京城,可这仗就能赢?你少哄我了!你当我不知么?如今,咱这大京城,已经连着北府军一起都被包了饺子!北边十八万压着拖着北府军,这西边过来二十七万,十五万围了咱这大京城,十二万南下东去!如今咱们这城里就只十万禁卫军,你听听外面人家说的——那西胡军是啥样儿,啥块头,那可是个个都是带杀气的!你再看看咱们这十万禁卫军,这些人吓唬吓唬乡下人老百姓还成,拿什么跟人家打?”
鲁王眉头拧得死死,“你再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还想?你都想了两日了!你看看外头这天色,”鲁王妃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焦虑的模样,又放缓了口气,“咱们是夫妻,我还能害你么?你当我就只心疼我弟弟,不替咱们这一家子考虑么?如今这情势再明显不过了。西胡人为了今日,只怕是筹谋了十年二十年,这么多年,他们做低伏小,今日雷霆之击,岂能善了?旁的不说,那睿亲王是何等人物,你该有数吧?你在大汉也算跺脚都有声儿的人物,不也被人家算计糊弄了?说是只二十来万兵力,可如今你看看,人家有多少人?如今到了这般局势,王爷,咱们已经没了退路。大汉不亡,那司马高父子也不会放过你的,何况,如今真真是气数已尽——都被人家打到了皇城根儿。东西南三府自顾不暇,都不敢前来驰援,北府军如今也被拖住。王爷,眼下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想要保住这一家子的富贵,只有立下这样的功劳,才有几分机会。至于卸磨杀驴,我倒不这么看。他若是这样,那日后谁还肯归顺?我说啊,便是做样子,他也得把咱们举着!”
鲁王沉默了良久。
鲁王妃的话,他不是想不到,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大汉人,无论干下了多少糟心事儿,他到底还是一个大汉人。这样的决定,他实在没有足够的勇气。
鲁王妃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站在他对面,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鲁王妃忽地垂泪轻声,“不论是骂名还是什么,我总是和王爷一起的。富贵还是砍头,黄金椁还是乱葬岗,我总会同王爷一起。”
说完,她便走进了内间。
鲁王怔了怔,看着鲁王妃消失的花架门框,眉宇间渐渐浮起一抹果决。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沉寂,暮色帷幕拉开,幽蓝的天幕带出一种清冷的寂凉。
大京南城门外,前方几个方阵的兵士依旧站得笔直。身后一里外,却是座座青色的帐幕,如星点一般密布整齐。
远远看去,却是森严冷肃,洌杀气浓。
第三百二十九乱臣贼子(上)(二更)
当中的一座宽大帐幕中,宽敞的帐幕中陈设华丽,虽是匆匆临时,但每一处都是极精致舒适。在帐顶垂下的两盏琉璃灯盏中,正有柔和的光亮渗出。
帐幕正北面,在铺了白虎皮的毡垫软座之中,荣烈懒懒靠坐其上。
欣长的身体在一身幽光闪闪的黑缎红边长袍包裹下,虽是坐着,也显出了几分秀雅挺拔,此际,他很是自在的舒展着身体,意态闲适之极。
象牙色的肌肤极其细腻,在柔和的光线中生出一种让人情不自禁忍不住想触摸真实的冲动,可一触及那五官如雕刻般俊美面容上那双眼时,这种冲动便会化为心颤,然后,只能畏怯的却步。
即便,此刻,他神情慵懒,唇角微勾,可那双永远带着琉璃淡金色的琥珀双眸却是依旧让人不敢与其对视。
便是沙罗和布罗两人,也极少敢同他们这个自小跟大的主子直视。
荣烈唇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头歪在软座靠背之上,满头长及腰的发丝,只用一根红色丝带从额前束过脑后。此刻,几缕垂到胸前,而更多的则是披散在那白虎皮之上,将那狰狞的虎头部位恰好挡住。
他一手持盏,一手搭在扶手上。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节律。此刻,他手中的青玉龙柄长方折角杯和杯中的葡萄酒都是此番从麓郡经过时,拜访襄城侯府所得。
沙鲁和布罗二人站在离他三尺远处,两人看了一眼荣烈,又面面相觑。
余光瞟了一眼两人,荣烈抬了抬眉梢,端起白玉折角杯缓缓饮了一口,淡淡道,“下次记住,块头太大就莫要站灯前。”
布罗“噗”地笑开,被荣烈眼刀一甩,又赶紧刹车闭嘴,面上却仍旧是忍笑。
沙鲁呆了呆,顿了一瞬,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