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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吃碗热腾腾的麵。
“静慧。”阿爸会问我,“好吃吗?”
“嗯。”我总是拼命点头,然后大声说:“好好吃!”
阿爸笑得很开心,眼神很温柔,神情很满足,然后摸摸我的头。
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只要跟阿爸一起出门到高雄送货,都是既快乐又满足的事。
长大后同学或同事常约我一起去据说很好吃的店品嚐美食。
“静慧,好吃吗?”当我莫名其妙想起阿爸时,便会自言自语:“算好吃吧。但是跟阿爸在一起吃的锉冰和麵才叫好好吃。”
“静慧。”同学或同事总是很疑惑,“妳疯了吗?”
我得赶紧挤出笑容,不然泪水可能会决堤。
“阿爸,这个路口要左转。阿爸,这是条新开的路,你以前不曾走过。
阿爸,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只要跟着我,就不会走丢。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说完后,突然回头往后看,只见母亲坐在后座。
记得刚要唸小学时,上学的第一天,吃完早饭后我就是不肯穿鞋出门。
“静慧。”阿爸柔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阿爸。”我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
阿母骂我是胆小鬼,还说如果我再不赶快出门便要用棍子打我。
“孩子还小,会怕很正常。”阿爸拿下阿母手中的棍子,说:“静慧不要怕,阿爸陪妳一起去。只要跟着阿爸,妳就不会走丢。”
乡下学校总是地处偏僻,走路得花25分钟,而且有一段路我没走过。
阿爸牵着我的手上学,我感觉像远足,不像是要上学。
“静慧。”阿爸说,“今天阿爸陪妳走,但明天开始妳要自己走。”
“哦。”我很失望。
阿爸应该看出了我的失望,隔天要上学前,他对我说:“今天阿爸还是陪妳上学吧。”
“好呀!”我很开心,拍起手来。
“不过阿爸不能牵妳的手,阿爸走在妳后面。”阿爸笑了笑,“妳不可以回头喔。”
虽然知道阿爸一定跟在我后面,但我总会忍不住回头。
“不可以回头喔。”阿爸在离我10步的距离微笑。
“好。”我笑了笑,对着阿爸吐了吐舌头。
之后阿爸还是每天跟在我后头上学,而我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一个礼拜过后,我已经不再回头。
“静慧好乖。”放学回家后阿爸说,“妳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学了。”
我终于敢一个人上学,连续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路到学校。
但有天在上学途中,我突然回头,竟发现阿爸依然在我背后10步远。
“阿爸!”我向他跑去,伸出双手。
“是阿爸的错。”他一把抱起我,“阿爸还是会担心妳。”
“阿爸。”我用力环抱着他,“不用担心,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学。”
“静慧真乖。”阿爸摸了摸我的头。
在台北唸大学以及工作时,常会走在闹区的街道上。
偶尔我会突然回头,似乎我的潜意识里期待着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爸。
但每次回头总是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见阿爸的身影。
“阿爸,这里的路比较窄,你要小心跟好。阿爸,前面三岔路口我们要顺着这条路左转,左转后会接台17线。阿爸,我们左转了,现在这条路就是台17线。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唸国二时,阿爸生病住院,我和阿母曾搭计程车到医院去看他。
一路上阿母一语不发,紧绷着脸,我从未见过阿母如此。
狭小的车内有股恐慌不安的气息,我只好将视线望着窗外。
印象最深的影像,便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蓝底白字——17。
阿爸住院两星期,我只陪阿母去看他一次。
那次的记忆只有呛鼻的药水味、冰冷的地板、没有阳光的病房、虚弱而孤单地躺在病床上的阿爸。
医院里的空间给我的感觉是没有温度、充满压力、瀰漫悲伤的气氛;
而且好像有股很强的力道正挤压这个空间,空间不再四方,变得扭曲。
在医院里我一直是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阿爸已是骨癌末期,医生说治癒机会非常淼茫,劝阿母做好心理准备。
在没有全民健保的年代,住院治疗得花一大笔钱。
阿爸住了两星期后,便坚持出院回家,不想给家里带来经济负担。
回家后阿爸总是躺在床上静养,很少下床。
阿母一直叮咛我,阿爸需要休息,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但每天早上出门上学前,我一定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轻声说:“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嗯。”阿爸点点头,笑了笑,“要认真上课喔。”
“我知道。”我说,“阿爸再见。”
放学回家后,书包还没放下,我还是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说:“阿爸。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还是会点点头,笑了笑,“今天累不累?”
“不累。”
“静慧乖。”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好。”
虽然担心是否会吵醒阿爸,但我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到阿爸床边时,他几乎都是醒着,我觉得阿爸应该是在等我。
有次我放学回家到阿爸床边时,发现阿爸闭上眼睛似乎在睡觉。
我轻手轻脚,转身准备离开时,阿爸却突然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阿爸。”我立刻到床边蹲下身,“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吃完晚饭、洗完澡后,我会带着书本,到阿爸床边的小桌子唸书。
我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连翻书的动作都非常小心,以免吵到阿爸。
但阿爸始终微笑地注视着我唸书时的身影,我只要转头向右,就一定会接触阿爸的视线。
“静慧。”阿爸说,“很晚了,妳该去睡了。”
“嗯。”我立刻站起身收拾书本,在阿爸床边蹲下,“阿爸晚安。”
我觉得在阿爸床边读书会让阿爸开心,所以阿爸在家休养期间,我不看电视、不出门找同学玩,每天晚上都到阿爸床边读书,直到阿爸提醒我该睡觉为止。
这是我的能力所及,唯一可以让阿爸开心的事。
可是阿爸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蜡黄、原本清澈的双眸越来越浑浊。
唯一不变的,就是阿爸每次看到我时那种温暖的笑容。
这段期间我只看见阿爸流过一次眼泪,只有那么一次。
那次是晚上,我在阿爸床边唸书时,听见他叫我:“静慧。过来阿爸这里。”
“是。”我立刻閤上书本,起身到阿爸床边,然后蹲下。
“妳知道阿爸为什么要把妳取名为静慧吗?”阿爸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阿爸希望妳文静而贤慧。”阿爸说。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妳一直很乖巧,又懂事,跟妳的名字一样。”阿爸摸摸我的头,“妳14岁了,越长越漂亮。阿爸很骄傲,也很欣慰。”
我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阿爸一直看着我,眼神虽然专注却很温柔。
“不知道哪个男生能有福气娶到我们家静慧,不管他是谁,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阿爸叹口气说,“阿爸很想看着妳结婚,想看看妳的丈夫,想看看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是谁。可是……”
阿爸顿了顿,突然哽咽说:“可是阿爸看不到了。”
“阿爸。”我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静慧。”阿爸流下两行清泪,“阿爸对不起妳,请妳原谅阿爸。”
我改蹲为跪,伸长双手抱着阿爸,痛哭失声。
“静慧。”阿爸轻拍我的背,“现在可以哭,但以后不要再哭了。妳的人生还很长,要学会坚强。知道吗?”
“我知道。”我直起身,停止哭声,用手抹去眼泪。
阿爸拿出面纸,左手捧着我的脸,右手仔细擦乾我脸颊和眼角的泪水。
“不能再哭了喔。”阿爸笑了笑,“要坚强。”
我忍住眼泪,拼命点头。
阿爸回家休养两个月后某天下午,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
远远看见有位女老师从操场另一端跑过来,似乎很着急。
“张静慧在吗?”她来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
“有。”我举起右手回答。
“妳果然在这里,难怪我去教室找不到妳。”她说,“妳妈打电话来说妳爸爸快不行了,要妳赶快回家。”
“快不行了?”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赶快回家呀!”她大叫。
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我拔腿狂奔,从学校最南端的操场,跑到最北端的车棚骑脚踏车。
到了车棚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我没停顿,直接跨上脚踏车。
我双腿不断加速,原本15分钟的车程,我应该只骑了10分钟不到。
才刚到家,便听见屋子里传来哭声,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几乎停止。
我慌忙下了车,把脚踏车随手甩开。
但我突然双腿发软,整个人趴倒在地,爬不起来。
我只能勉强在地上爬行,爬到家门口,爬过门槛,终于可以站起身。
顾不得手肘和膝盖已磨破皮,我直接冲进阿爸房间。
只见阿母抱着阿弟坐在床边大哭。
我走到阿爸床边,蹲下身看着他,只见阿爸躺着,双眼闭上。
我等了许久,等着阿爸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但阿爸始终没睁开眼睛。
“阿爸。”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阿爸的手很凉,不再像以前摸我头时的温暖。
我静静看着阿爸,没哭出声音,也没流泪。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像是一场梦境,而我正漂浮着。
阿爸在我回家前三分钟往生。
我跟阿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阿爸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认真上课喔。”
这20年来,来不及见阿爸最后一面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在往生前没看到我,阿爸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和悔恨?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