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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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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婉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那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记它,它越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景。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猛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因为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口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停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格格”发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

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大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的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人用的刀,那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景,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决心还要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大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人家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凤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杯。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日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刚才还是偷偷的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说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天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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