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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箱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起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那简直就像是草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便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质量极高贵的墨绿百折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麾的杨妃堕马发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而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奠非疯了,竞想到强盗窝里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子最好每天换两次。”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的很自然,似乎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过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笑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的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来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面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的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的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中,擦于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凝视在远山外。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而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大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