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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为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窒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在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俏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还在远处迎风招展。
砂子是热的。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和翠浓,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竞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部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他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马空群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健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的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孙断,苍白的脸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诅咒语。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这无情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扬,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