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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慢慢地道:“卜先生,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卜凡心中正乱,听不出他的口气到底如何,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只能默然。
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如果我记得不差,四年来,先生一共替我开过六张药方,对吗?”
卜凡道:“是。”
太子道:“你知不知道药方是为什么人开的?”
卜凡道:“直到上一次,才知道是千岁。”
太子道;“你如何知道这七次病的是同一个人?”
卜凡道;“从于医官交给我的脉象上能看出来。”’太子道:“也就是说,这几年来我所患的是同一种病?”
卜凡道:“是。
太子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顽疾?”
卜凡不说话了。
太子又道:“以先生之见,我的病情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
卜凡迟疑着,道:“草民自己未曾亲手替千岁诊过脉,不敢妄言。”
太子卷起袖口,将左手放在茶几上,道:“现在就诊,如何?”
他笑了笑,又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于西阁,他仍然可以在大医院做医官,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别的任何人。”
卜凡道:“谢千岁。”
太子慢慢地道:“应该是我谢先生才对。先生当然很清楚那几服药减轻了我多少痛苦。我也应该谢于西阁,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用先生配的药了。”
卜凡浑身微微一怔,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太子。
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一位皇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子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道:“先生请。”
卜凡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指轻轻搭在太子的手腕上。
太子的笑容忽然有些发僵。
卜凡知道,这是因为心情紧张的缘故。
看来,他对自己的病情多有些了解。
虽然贵为皇太子.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有着与凡人同样的对疾病的恐惧。
卜凡用尽量轻松的口气道:“千岁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怀疑于医官……”
太子僵硬的表情开始放松了:“说不清,大概是第三。
四次开药方时吧,我很奇怪他诊完脉后,总是要过一天才能开出药方来,而且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里去配药。”
卜凡道;“所以千岁开始派人监视他?”
太子含笑道:“后来发现,只有遇上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病时,他才会如此,而大部分一般的病情,他很快就能开出药方来。”
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看来,他对于西阁果真并不恼怒,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接着道:“这次佟将军遇刺,他提出了几项很苛刻很奇怪的要求后,却不动手施救,反而匆匆返回了家中,我就带着人盯上了。”
卜凡不禁咧嘴一笑。
人到中年的太子仍存有一份童心,的确是很难令人想像的。
但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心已微微皱了起来。
太子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紧张。
良久,卜凡缩回手指,闭上了双眼。
太子低声问:“怎么样?”
卜凡慢慢睁开眼睛,道:“千岁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太子面色微变,道:“当然是真话。”
卜凡叹了口气,道:“不好。”
太子勉强笑了笑,道:“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卜凡后退两步,躬身道:“草民无能,此病已入经络,非药石所能及。”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卜凡低声道:“草民不敢妄言。”
太子沉声道:“恕你无罪,快说!”
卜凡道:“以草民浅见,不会超过十年。”
太子怔住。
卜凡有些不忍地道:“千岁,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总能找到……”
太子慢慢摇了摇头,淡淡道:“先生用不着安慰我。”
他忽然一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再说,十年毕竟还很长”
卜凡无言。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看着他,微笑道:“以后我肯定还会多次劳动先生,请万勿推辞。”
卜凡道:“千岁言重了,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太子的目光转向一旁,喃喃道:“千岁?”
他的微笑已变得很苦、很涩。
他已只有十年时间,“千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岂非一种讽刺?!
他轻吁了口气,转口道:“如果我请先生出来为朝廷做事,先生会答应吗?”
卜凡迟疑着。
太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不会勉强你。”
卜凡道:“是。
太子笑了笑,道:“其实,我更希望先生不答应。”
卜凡怔住。
太子道:“你能出来,朝廷将多一位干臣,但我却少了一位真正的朋友,先生能以朋友待我吗?”
卜凡浑身一震,道:“草民万万不敢。”
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于西阁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很幸运,也实在让人羡慕啊。”
*********
弹院清幽。
九峰禅师盘腿坐在棋怦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
无初大师左手携着一卷书,右手在棋盒中摸索着,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放到棋怦上。
九峰淡淡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初大师看了看他,道:“想大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九峰道:“我说过很多话。”
无初一笑,道:“是关于卜居士的。”
九峰沉默,微笑。
无初道:“大师如何知道他迟早会人仕途?”
九峰忽然伸手。
无初大师一怔,手里那卷书已被九峰抢过去。
九峰禅师道:“这卷《忘忧清乐集》,是我昨天刚借给大师的,对不对?”
无初大师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大师曾说过,以前从未看过这部棋书。”
无初大师道:“的确。”
九峰禅师指了指棋枰,道:“这局棋谱,当然也是大师第一回见到,大师并不知道后半局的进程,是吗?”
无初大师道:“是。”
九峰禅师拖过他面前的棋盒,飞快地在棋枰上又摆了十几手,拈起颗白子递给无初,道:“请大师看下一着应该在哪里。”
无初皱着眉,沉思良久,将棋子投在棋怦上,道:
“是这里吗?”
九峰禅师将棋谱递还给他,微笑道:“不错,是这里,大师又是如何知道的?”
无初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
九峰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大师谓围棋为‘棋道’.岂不闻‘世事如棋’。”
无初双眉一展,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谨受教!”
四月初八。北京。
昨夜的一场暴雨,涤荡去空气中的浮尘。
雨后的北京城透着一份清爽。
连今天的太阳也像换了一个新的,清新谕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不觉精油为之一振。
阳光斜照进小院中。
四天来,院门第一次敞开了,西厢房的窗户也第一次被打开。
清新的气息立刻冲淡了屋内浓浓的药香。
佟武斜依在堆得高高的枕头上,偏过脸,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过窗棂。
风中有雨后清新怡净的气息和淡淡的木叶清香。
佟武忽然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呼吸着,急切,甚至可以说贪婪。
纯净甘美的空气流过他鼻端,像是一直渗进他的心底里。
他不禁微笑。
第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但很快,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想起了芙蓉。
在锦衣卫阴森血腥的大狱中的芙蓉,是不可能享受到这甘纯甜美的空气的。
那里只有阴冷,只有潮湿,只有恶臭,只有令人颤憟、令人发疯、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气息。
他不能,决不能让她再在那里呆下去。
鸟语啁啾。
院中,浓荫如织。
于西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僵的后颈,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已倚着廊柱坐了多长时间了。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小院清纯的环境很适合考虑问题,但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到西厢房外,推开了房门。
佟武微笑道;“早。”
于西阁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你醒了?”
佟武道:“刚醒。”
于西阁快步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号了号脉,道:
“佟大人恢复得很快呀。”
佟武道:”谢谢你,于神医。”
于西阁似乎一怔,道:“谢我?”
他旋即回过神来,淡淡道:“佟大人福大命大,用不着谢我。”
佟武微微怔住,但稍一转念,也就释然。
于西阁是神医,神医自然有神医的派头。
佟武看了看他的脸色,感激地道:“于神医一定很累了,请休息去吧。”
于西阁沉吟着,道;“佟大人感觉如何?”
佟武笑了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于西阁道:“那就好,那就好。”
听上去,他很有些心不在焉。
佟武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于神医尽管休息去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于西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也好,于某就在东厢,如有需要,尽管来叫我。”
佟武道:“请你将院外的侍卫叫一个进来。”
*** *** ***
正午的阳光照进大开的窗户。
上官仪倚窗而坐。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了。
桌上有茶,也有酒。
杯中酒在阳光下闪动着浅碧色的光。
近一个时辰里,他只喝一杯酒,桌上七八碟菜肴却几乎没动过。
他知道掌柜的、店伙计们的心里一定很奇怪,而且已很不耐烦。
但他们的不耐烦却不敢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禁军的军服。
掌柜的尤其担心。
自然是担心那一大桌菜和一大壶上好的竹叶青会白白赔出去,收不回一钱银子来。
但他也不敢让自己的担心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也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禁军的军服。
虽说禁军军官吃饭不给钱早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