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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侍女来报,车马业已备齐。杜甫也就起身作别。
韦济笑道:“此时天已不早,我命人送子美回去,马已备好。请先走一步,我还要到后面换了衣冠才起身呢。”
杜甫推辞不掉,只得谢了。门外早有一名健仆备好两匹快马候在那里。
韦济亲送杜甫出门上马,并说“三日后必往访看”,方始回转。
杜甫赶到家中天已黄昏。社妻杨氏拉着爱子宗文正在倚门凝望,一见丈夫乘马归来,另外还有一骑陪送,料知所访韦左丞已然见到,心才略放。等杜甫打发来骑走后,同到里面,便忙着把事前准备好的麦饭热好端来,并说:“那盘腌芹菜是刚采来的。”要杜甫多吃一些,有话等吃完再说。
杜甫早把银子取出,放在桌上。几次要开口,都被杨氏拦住。不愿辜负她的好意,匆匆把饭吃完,边擦嘴,边笑道:“韦左丞送了我三十两银子,又可以过个把月了。”
杨氏笑道:“什么话还没说,先提银子。这,我早看见了。你怎么吃得不多,是嫌没有荤么?几时找到韦左丞的?”
杜甫这才把几次寻找韦济,人不在家,站在门外苦等的经过说了出来,还叹了口气。
杨氏知道丈夫心意和身受之苦,忍不住眼花一转,又笑道:“你怕我听你说出前半段难受,所以一开口就先提银子。其实,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类事何止一回呢?唉,像你这样人,会有这种境遇,真是的……”话未说完,眼花二次一转,又忍了回去。跟着又道:“你的好朋友岑参因在长安久不得志。严季鹰走后,他更无聊,今天午后前来寻你,说他本来打算还乡归隐,又觉就此老死山林心中不甘,想起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和他曾在季鹰家中见过两面!打算去试一试,不久就要起身了。”
杜甫闻言大惊道:“岑参要走了么?他虽中进士,当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官小俸薄,人又豪爽,光景和郑虔一样清贫。此行置备行李定必艰难,行期又是这样急迫。好在天时尚早,相隔只有数里之遥,待我把这银子分一半给他送去,就便和他话别,也许这两天和他一起,我暂时不回来了。”
杨氏见丈夫边说边往外走,忙赶上去,伸手拉住道:“你平日人很安详,只一沾上朋友的事,就是这样心慌,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杜甫忙道:“别远会稀,怎得不慌?有话快说,天不早了。”
杨氏道:“岑君正因行李艰难,还要筹办旅费。走时留话,这几天内不会在家。你如前往话别,必须在第六天的早上呢。”
杜甫道:“这真不凑巧,单单今天出去跑了一天。不然,多见一面也好。”
杨氏请杜甫坐下,又递过一杯开水,笑道:“好朋友当然惜别。可是你今天如其见不到韦左丞,拿什么银子送他呢?”
杜甫无话可答。奔走了这一天,人也十分疲倦。把宗文抱坐膝上,说笑几句,便听杨氏劝告,先去安歇。
一晃三四天过去。杜甫先以为韦济必要来访,哪知由第四天等到第六天早上,一直未见他来。却向人间出岑参已往华州访友,定于第六日中午回转。行时并托同居友人转告杜甫,双方先到,必须同在一起聚会上几天再走。这一来自难兼顾,匆匆洗漱就要出门。
杨氏笑问道:“你不等韦左丞了么?”
杜甫道:“韦左丞近在长安,随时都可见到。我和岑参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得相逢呢!”
杨氏又笑道:“岑君中午才回,一大清早你忙什么?就要先去等他,你也吃点东西要走。”
杜甫不愿辜负她的情意,又见天色果然还早,点头笑诺,回房坐下。
杨氏因近来家境越发困苦。丈夫除了偶然有人约饮,在家时节吃的都是粗粝。昨日特地为他买了一斤羊肉,还未吃完。想用羊肉汤给他泡馍,吃饱再走,偏偏剩馍业已吃光。刚上笼的馍自然不是当时就能蒸透。中间杜甫连往灶后帮助添火,杨氏都把他拦了回去。好容易才把馍蒸熟,端到屋内,杜甫不等馍凉,便取了几个,掰成三碗。杨氏微嗔道:“从来没见你这样性子急过。你不是不知道蒸笼上气之后还要多蒸一会,偏要多费柴禾,再说你那儿子也吃不了这许多呀。”边说,边把羊肉汤给杜甫碗里泡上,又夹了几块肥羊肉,然后再给宗文和自己浇汤。杜甫匆匆吃完,擦了擦嘴,刚站起身,杨氏又恐他住在岑参那里晚凉衣单,强着添了一件夹半臂在里面才送出去。
岑参孤身一人,寄居在杜曲东南相隔七八里的朋友家中。杜甫虽盼和他能早见面,但知岑参由华州来,就是马快,也不会在午前赶到。因那家主人也是寒士,平日还谈得来。本打算先寻主人探问岑参为何走得这急,刚走出两里来地,便见岑参骑着一匹快马急驰而来,连忙挥手招呼。
岑参纵身下马,拉着杜甫的手,开口便道:“我正找你,你倒提前赶来了。快到我那里去!今天我有好酒,还有好些下酒菜。房主人并不差,只是酸气太重。难得他一清早有事进城,留他不住。正好我们两人痛饮畅谈,过几天你再送我上路。这回送我,就不像你送房次律那样黯然魂消了。”
杜甫见岑参说时神采奕奕,穿着也似新制,并还骑着一匹鞍辕鲜明的快马,料知有了遇合,好生代他欢喜。笑问道:“老弟高才雅量,数载沉沦,今日神情分外俊朗,必有佳遇,能见告么?”
岑参笑道:“高仙芝已来信约我为他记室了(书记,等于现在的秘书)。事虽巧合,当不致虚此一行。大丈夫不能建立功业,却去依人作嫁,怎能谈到遇合之喜?我高兴的是前日所遇见的一件奇事!”
杜甫忙问:“有何奇事?”
岑参笑答:“这件事不能随便讲。必须请你连饮三大杯,才能奉告。好在荒居离此才五六里路,我们先谈一些别的吧,”
杜甫以为岑参才名高大,又有别的朝贵援引,忍不住又问道:“你不去安西了么?”
岑参答道:“此是严季鹰为我先容,何况边患日亟,焉有不去之理,我日前到华州去向人借盘川,见沿途田园荒废,民不聊生。那些虎狼一样的官差还在到处捉人当兵,连老弱俱都难免。朝廷重用哥舒翰、安禄山等著将,屡开边衅,争战不休。李、杨二相又是那样无恶不作。眼看天下非乱不可!此行我并不想学卫(青)、霍(去病)诸贤,立功异域,只想这位高节度万一对我稍加信任,便可随时进言,少害些人,使百姓减掉一些苦难而已。这样釜底抽薪,虽然无补全局,如能办到,到底也可少伤一点元气。等到三杯酒后,我一说那件奇事,你就会拍掌称快了。”
二人边谈边走,不觉走到岑参的寓所。
岑参把马交与应门小童,便陪杜甫入内。因其比较年轻,素喜清洁,又用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所住两间西屋虽然土墙茅顶,陈设无多,纸窗竹榻却是净无纤尘。并且室有琴书,壁悬长剑,晴光朗照,花影扶疏,于整洁中别具一种高雅朴素之致。
杜甫照着平日习惯,坐在靠壁短竹榻上,连问有何奇事,岑参俱都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小童走进,说:“酒已温好。”岑参便将室内两个矮木墩和小童分拿出去,并请杜甫入座。
杜甫随到外屋一看,矮木方几上放着一大盘炙鸡,一大盘腌鹿脯和一盘春韭,还有一瓦壶酒。
岑参把酒斟上,便请杜甫先饮三杯。
杜甫因他自从严季鹰走后,留客同饮久已无此丰盛,越发想听那件奇事,当时连干了三杯。笑道:“三杯酒过,你该说那奇遇了吧?”
岑参笑道:“前日我往华州,无意中遇到一位名叫李九娘的少妇。正是你以前所谈公孙大娘的女弟子,剑术极佳。听说她的妹子李十二娘比她更强。你道奇也不奇?”
杜甫道:“我幼年时,曾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器。纵横击刺宛如电舞虹飞,惊心眩目,变化无方,叹为绝技。好些年来不曾再见这样高手。不料竟有传人,果然是件快事。但是与你无干,奇在哪里?”
岑参笑道:“她丈夫孙鹰也是一位侠士。”
杜甫刚“哦”了一声,岑参忙又接口道:“本来我和这两夫妻素昧平生。他们和常人一样,也未露出锋芒。只为众官差强抓老弱去当兵,倚势横行,无可理喻。我本意上前劝解,并没打算和这些人动武。不料这般奴才见我衣履敝旧,开口便骂,举手便打。我正寡不敌众,他两夫妻忽然挺身相助,将好几十个官差全数打败,并逼他们把所擒十一名老弱全数放走,从此不许再往当地骚扰。妙在全数制伏,未伤一人。最后说出他夫妻的姓名,那伙官差竟全数抱头鼠窜而去。我在途中打尖时又遇见了他们,彼此谈得十分投契,定要留我聚上几天。我也喜欢交到这样朋友,便留了下来。临分手前,孙鹰忽说,他们虽然隐迹风尘,手边银钱却颇富余。定要送我五十两银子川资,不收就是看他们不起。我因盛情难却,只得如数愧领。昨天下午便赶了回来,连华州城里也未去。到家正巧高仙芝由安西派人来接,并送了三百两银子的聘金。我本意单骑上路,就便察看沿途形势,自然不愿带人。好容易才将来人请走,准备和你聚上几天再行上路,你便如约而来。我单人匹马用不着多少旅费,把这多余的三百两银子聘礼分出二百两来送你,正是一举两得。我辈中人,难道还有客套不成?”
杜甫闻言,想起平日开口告人难,和昨天去寻韦济的情景,不由感激得眼花乱转。知道岑参虽然出身孤寒,却最怜念苦人,崇尚朋友义气,全数推辞绝办不到。但他此去间关千里,单骑长征,本想送他一点川资,还未开口,他却反送了自己这许多,实在过意不去,强打笑容道:“班生此番壮游(以班超作比),虽然前程远大,只是如今人情难料。你性情刚直,手又大方,与高节度是否一见倾心,如鱼得水,还拿不定。我前五日已蒙韦左丞送了三十两,暂时尚不需用。过蒙厚爱,再愧领你三十两,永志高义